《地老天荒》南国之秋

8、天空任鸟飞

　　开学这天，田家驹趁爹娘不留神，早早溜出家门跑学堂去了。他可不想让红彩跟着，不想再成为小伙伴们的话柄和笑料！
　　因为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同学们都早早来到学堂。还不到上课时间，大家在学堂里外叽叽喳喳地嬉笑吵闹。
　　田祖贤先生办的这家“毓秀学堂”有三十多个孩童，这在私塾里算是规模较大的了。学童们大部分来自本村，有一部分是附近村庄的孩子。田祖贤先生治学有方，声名远扬，乡亲们都争着把孩子送他的学堂念书。想来的孩子太多，田先生碍于情面，不好谢绝，只好统统收下。早些年田祖贤年轻时，学堂的教学都是他一人承担。后来年岁渐长，体力精力跟不上了。来求学的孩子有增无减，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聘请了李秀才来帮忙。
　　“毓秀学堂”虽说是乡下私塾，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教学上与城市里的正规学校一样：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美术等等课程都一样开；学制上也分初小三级和高小三级。
　　两个先生做事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三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都要学到该学的课程。按年龄大小入学先后分班级，各个班级轮流听课，听完课的就做作业，每门课都安排得主次分明，课堂教学井然有序。由于满负荷运转，田先生常常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回家要上床躺半个时辰才缓得过神来。好在家里有田李氏精心照料饮食起居，田祖贤每天回家疲惫不堪，第二天就又精神抖擞了。
　　田家驹、许文举和陈石头都已念到高小三级。田家驹学习用功，底子打得较扎实，所以从高小一级开始就时常被父亲“抓差”去辅导那些刚入学的初小一级、二级的同学，带领他们念“人之初性本善”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之类的课文，算是为“毓秀学堂”出了点力。
　　“毓秀学堂”开办几十年，招收的都是男孩，从没有女孩来上学的。当田祖贤领着红彩走进课堂，并把她安置在低年级学生中坐下时，学堂里喧闹的声音突然就消失，安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孩子们又惊讶又兴奋又好奇，眼光全被红彩吸引去了。
　　红彩今天穿件蓝底白碎花布衫，梳两根小辫。因为兴奋而脸色红扑扑，眼睛黑亮黑亮地漾着笑意。进了课堂就四处打量，被那么多男孩看着也不生怯，一点没有女孩子羞涩怕事的样子。
　　孩子们打量着学堂里破天荒出现的女同学，唯独田家驹把头埋在双臂里，一声不吭。许文举和其他知情的小伙伴们纷纷窃笑。陈石头的座位在田家驹身后，他伸手指捅了捅田家驹的后背，大声说：
　　“家驹，你咋把媳妇也带来上学哇？”
　　课堂里哄笑起来。小伙伴们纷纷交头接耳。不一会每个人都晓得了，这新来的女同学原来是田家驹的童养媳。
　　田家驹又羞又臊，双手捂住耳朵趴在课桌上，任由小伙伴们起哄。好不容易熬到上课的钟声响起，课堂里安静了下来。
　　“各位同学，”田祖贤走到黑板前站下，说，“新的学期开始了。我们学堂又来了三位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
　　同学们热烈鼓掌。田祖贤逐个叫着新同学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新同学站起来向大伙躹躬。最后叫到红彩了，红彩站起来，向同学们躹躬。
　　“吉红彩同学是我们学堂开办以来的第一位女同学，”田祖贤说，“我请各位同学要爱护她，帮助她，大家能做到吗？”
　　“能！”全体同学齐声回答，声音之大，差点把屋顶掀开。
　　然后，田祖贤和李秀才领着新同学在孔子牌位前站好，其他同学也起立站好。李秀才嗓音响亮地喊一声“向师圣孔子躹躬致礼！”
　　大家齐齐躹躬致礼。
　　然后就分成初小、高小各级开始上课。学堂里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红彩成了“毓秀学堂”的学生。小丫头万分珍惜这个机会，学习特别用功和执着。尤其是在田家驹被“抓差”带初小同学读课文时，红彩特别地兴奋，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田家驹，小脸蛋红彤彤的神采飞扬，嗓门特别响亮。
　　红彩活泼开朗，聪明伶俐，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全是男生的世界。不管年龄比她小还是比她大的同学，都愿与她说话或者做游戏。田家驹最怕红彩当着小伙伴们的面喊“家驹哥”。丫头有事没事就爱往田家驹身边靠，张口闭口喊“家驹哥”，弄得小伙伴们也都学着红彩的东北腔喊“家驹哥”。回到家，这丫头也不闲着，放下书包先帮田李氏做家务，然后缠着田家驹讲解课文，撵也撵不走。田家驹时常哭笑不得，苦恼得很。
　　更苦恼的是，田家驹和小伙伴们玩游戏时，红彩常常凑进来。
　　每天放学后，是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时光。同学们都不着急回家，一是离吃饭时间太远；二是大人会怀疑是不是逃学了，然后被抓去下地干活。所以，放学后大伙各自结伴玩，通常要玩到天擦黑才回家。
　　田家驹和小伙伴们最爱在黄河大堤将军坝上玩。
　　这里地势高且平坦开阔，可以做游戏，可以放风筝，可以在柳树林子里捉鸟，可以去草丛中逮野兔捉老蛇……当玩得满头满脸又是汗又是泥时，大伙儿把衣服一脱，跳进黄河里凫水，顺便摸鱼捉虾。田家驹不敢下水，独自坐在堤坝边，看太阳慢慢跌落西山，看火车在黄河大桥上飞驰而过，看水鸟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掠过来掠过去，听鸟叫声传向远方。
　　这得有多爽快多惬意！
　　红彩一加入进来，田家驹全没了孩子王的威风。玩其他游戏倒没什么，到了小伙伴们下河凫水时，就尴尬了。小伙伴都是高小级的大孩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都到了知道害羞的年纪。大伙儿都不愿意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脱光衣服，就嚷嚷着让田家驹领着红彩走开回家去。红彩也就知道了田家驹是只怕水的旱鸭子。
　　这让田家驹大失颜面。
　　种种的因素累加起来，田家驹时时刻刻盼望着快快摆脱铁牛村，摆脱逃荒丫头。
　　终于熬到头了——到了开春，田家驹和许文举、陈石头及另两个同学报考省立一中，结果都考上了，没有辜负“毓秀学堂”的名声和田先生、李秀才的辛勤付出。
　　田家驹如愿以偿离开铁牛村来到郑州，即刻有一种“天空任鸟飞，海阔从鱼跃”的解脱感。吃饭睡觉读书玩耍，一切都由自己做主，最重要的是不用再听红彩叽叽喳喳的东北腔，田家驹真切体会到了无所羁绊、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铁牛村到郑州有三十里路，村里有几家赶车户专门从事马车运输生意，每天往返花园口渡口与郑州之间运送旅客和货物。中学开学报到那天，田家驹和许文举、陈石头等五个小伙伴就结伴坐上马车奔向郑州。到学校报到后忙着找住宿。学校仅有的一幢学生宿舍住着高年级的同学，像田家驹他们家不在郑州的新生，就在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租住。大伙商量了下，合伙租了一间房。房东人很和善，又勤快，天天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房东还为租住的学生代办伙食，每月另交一些柴火费就行，也算方便，家长们也放心。
　　田家驹就这样开始了中学的学习生活。
　　省立中学果然是金牌学校，不一般，大伙儿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学校。为什么说这学校不一般呢？首先，这里的教师个个满腹诗书，学富五车，利害得很。对比一下，大伙无比尊敬无比佩服的“毓秀学堂”的田先生和李秀才就小巫见大巫了。比如有一位国文老师，是个矮胖的老头，听说是前清的进士，学问不得了。他上课从来不带任何教科书。什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等等等，信手拈来，好像所有知识都被他装到了他的大肚子里了。另一个英语老师，是个英俊的年轻人，鼻梁上架一付玳瑁边框眼镜，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他上课时说起英语，毕哩叭啦如行云流水，比说中文还利索。其他如数学、化学、物理、地理等各科老师都是非常利害，各有绝活，十分了得。
　　省立中学不但教师利害，学生也都个个了得。由于此校是本省响当当的金牌学校，各县有志学子都以能上本校为荣。正如俗话说的“千军万马独木桥”，能考上本校的自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开始上课后，小伙伴们起先都觉得有点吃力，好在底子不差，加上都很努力，没有落在别人后边。第一次半期考时，大家的成绩都上了甲等。家长们听说后都很高兴，纷纷说是田祖贤和李秀才两位先生的功劳，孩子们基础打得好，才有今天的进步。“毓秀学堂”名气又上了一级。
　　田家驹喜欢这个学校的另一个原因是，校园环境十分优美。校园选址在城市的东南方。此地秀木成林，其中不乏古树名木。树林之间遍布荷塘，荷塘之间有清流相连，春夏秋冬四季各有景致。尤其是春夏之时，蓝天白云之下，处处红荷映天，绿柳迎地，水光潋滟，树影迷离。放学后徜徉期间，听得塘内一片蛙鸣，树巅满是蝉噪，天空中群群鸟儿掠过。这正是休息游玩的好去处。每当放学后，大伙儿都爱到这里来，或者看书，或者游玩，惬意得很。
　　没多久，许文举和陈石头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些荷塘里竟然生长着许多的大青虾。许文举是钓虾高手，他带大家来到塘边，每人折一条苇杆，伸入水中轻轻挑动，马上就有一只大青虾从水草丛中弹出来，用它的大钳子夹住苇杆。这种青虾，个大肉厚。别看它舞着一对大钳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是水族里的蠢货——它夹住苇杆后，就任你把它提出水面，绝不松“手”。小伙伴们每回都能钓到大半脸盆。许文举这个吃货不但能在野外烧烤各种鱼、蛇、鸟、兔，还能在锅灶前做一手拿手菜。小伙伴们钓了虾带回租住处，许文举施展拳脚，在房东的厨房里一阵忙活，一大盆红烧大虾就做好了。味道极其鲜美，可下饭，可零食。
　　田家驹和同伴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上课便念书，下课便玩耍，嘴馋了便去钓虾。许文举和陈石头喜欢运动，尤其喜欢打篮球，逢到休息就找人在球场上疯。许文举是扔石头的高手，这会改扔篮球，很快掌握要领，篮球一旦落到他手里，他总能把它投进篮框里。许文举很快就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每有比赛，场边为他加油的人特别多，其中不少女生。
　　田家驹喜欢安静，自己一个人找个僻静处看书，都是一些诸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的“闲书”。这些书在家时根本看不到，爹管得严。“闲书”迷人，田家驹常常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天黑了看不见了，才发觉。摸黑回到租住处，大伙早吃过饭了。好在房东细心，留了饭菜温在锅里，不至于让田家驹饿肚子。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惬意得很。唯有一事，让田家驹颇为伤脑筋，那就是每两个礼拜要回铁牛村背粮食取伙食费。
　　开头田家驹常常找借口不回家，托许文举他们帮忙捎粮食和钱。可次数多了，他们就不干了。爹娘也捎口信来，说下次再不回家，就不让他人捎带粮食和伙食费，没吃没喝，看你能撑几天！无奈之下，田家驹只得老老实实和大伙儿一块回家背粮食取钱。
　　读者知道，田家驹回家啥都不怕，就怕逃荒丫头。红彩见了田家驹自然是兴高采烈，时不时缠着要给讲课文，不然就让他说省城见闻。田家驹奈何她不得，撵又撵不走，骂又骂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捱时间。好在田家驹他们每次回来大都只在家呆一晚。捱到第二天坐上马车的那一刻，田家驹即刻感到如释重负。
　　愉快的日子过得飞快，还没怎么着呢，转眼三年光阴就过去了。临近初中毕业，大伙相约着报考本校高中。大家恋着本校，不为别的，就为这座学校实在是天堂一般的所在。临近考试，大伙最后一次回家背粮食。田家驹将大伙商量报考省立中学高中的事说了，征求爹娘的意见，田祖贤自然满口支持。许文举、陈石头他们的爹娘跑来问田先生的意见，晓得田先生赞同，也就都赞同孩子们的志向。于是，大伙埋下头来复习功课，信心满满地迎接考试。开考了，一门课接一门课考完，大伙儿都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胜券在握。
　　终于，最后一门课考完了。田家驹第一个走出教室，猛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寻声音看去，只见操场边的大树下站着两个人，正向他招手——竟然是母亲田李氏和逃荒丫头红彩！
　　三年时间，红彩长高许多，身材也变得健壮苗条，已初现大姑娘的样子。今天她下穿一条蓝色斜纹裤子，上身是一件粉红色连襟衫，脑后梳条粗大的辫子。就这样清清爽爽伴在田李氏身旁，笑吟吟地看过来。
　　田家驹一时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田家驹正在发窘，走在田家驹身后的许文举和陈石头看到了田李氏和红彩，大呼小叫起来。
　　“师娘，”许文举惊喜地叫道，“你们咋来了？”
　　“呀，”陈石头脱口而出，“红彩妹妹来啦！”
　　田李氏和红彩灿烂地笑着。这时刚好结束考试的钟声响起，教室里的同学蜂涌而出。陈石头大声嚷嚷道：
　　“哎，同学们同学们，好消息好消息，咱们田家驹同学的娘和媳妇来了！”
　　同学们“轰”地炸开了，眼光纷纷投向操场边的大树下。看够了，转过来围住田家驹，七嘴八舌起哄：
　　“哇，家驹同学，你媳妇好俊哩！”
　　“哎，家驹，你有几个孩子了，都念书了吗？”
　　“田家驹你深藏不露啊，高手啊，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哇！”
　　“……”
　　田家驹脑子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发涨，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被钓上水面的青虾，正被人倒入热油锅里红烧！
　　田家驹冲出包围圈，拼命向前跑，向前跑……原以为离开了铁牛村，能像老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天地间。现实却告诉自己，你并不是一只老鹰，只不过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总有一根线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