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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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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驹逃出同学们的包围圈,径直向前狂奔。花草树木在身旁闪过,绕过荷塘,穿过树林,直到力气耗尽跑不动了,瘫倒在一处假山旁的草地上。
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一群群的鸟儿掠过树梢,蜻蜓在荷塘上空飞舞,似乎要把这平静的画面搅乱。
田家驹仰面躺在草地上,木然地望着天空,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靠近前来,挡住了田家驹的视线。定眼一看,原来是田李氏、红彩、许文举和陈石头。田李氏撇了撇嘴,弯腰看着他。
“咋啦?”田李氏说,“老鼠见了猫一般,躲这凉快来了?”
田家驹背转过身去,不理采母亲。
“人儿不大,脾气不小。”田李氏冷笑一声,“是娘让你在同学面前丢脸了吗?”
“是她!”田家驹忽地转过身,用力一指红彩,“是她!是她!”
“红彩咋的你啦?”田李氏说,“我和红彩来省城买东西,晓得你今天考试考完,特地来瞧瞧。本来想请你上馆子吃一顿,不成想好心变成了驴肝肺!”
“谁要你们来瞧了?”田家驹说着又转过身去,继续不理他们。
“家驹,你要怪就怪我吧。”陈石头上前推了推田家驹的肩膀,“我不该……”
“有啥该不该的?”田李氏打断陈石头,说,“哦,家驹,我问你,我是不是你娘,红彩是不是你……”
“别说啦!”田家驹跳起身,捂着耳朵跑开,远远地嚷道,“我恨你们!”
因为田李氏和红彩到省城学校看望,被陈石头一起哄,同学们都晓得田家驹在家里有个童养媳,搞得田家驹大失颜面。好在马上就放假了,事情得以冲淡。
田家驹恼透了母亲及红彩。回家后,和她们打起了冷战。每天除了读书就是跑出去找许文举、陈石头他们玩。回到家就躲到房间。母亲及红彩和他说话,均不予理采。吃饭时也不上桌,或者干脆等大家吃完才出来吃。田祖贤忙着学堂的教学,没空管这闲事。田李氏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打击了儿子的自尊心,就给他做好吃的,以此表示歉意。田家驹并不领情,有好吃的张嘴就吃,想要说话没门。
一天,红彩和田李氏从鸡窝里掏鸡蛋,红彩叹气一声,说:“娘,家驹哥这回是真生气了。”
“别理他,”田李氏说,“他就一根狗骨头,咱俩都不理他。看谁熬过谁!”
“娘,”红彩说,“就怕这样下去影响了他的学业。要不,咱一起向他道个歉?”
“向他道歉?”田李氏叫起来,“凭啥?咱又没做错啥,向他道歉,哼,没门。”
“可他总生气……”红彩说着说着顿住了,一时也想不出啥法子。
“咱就不理他。”田李氏说,“看把他能的,天天板着个臭脸生气。生气谁不会,有本事,”田李氏看看手里的鸡蛋,脱口而出,“有本事生个蛋出来!”
两人捧腹大笑。
没多久收到学校高中部寄来的《入取通知书》,铁牛村的五个孩子全被录取。家长们高兴坏了,纷纷上门向田祖贤表示感谢。开学后,小伙伴们高高兴兴地坐上马车返回省城继续学业。
高中的学习比初中繁重了许多。国文课里“四书五经”都不念了,写作文也改用白话文。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等课程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田家驹潜心学习,“闲书”渐渐看得少了,每次的考试成绩都达到甲等前列。田家驹拼命学习,目标就是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远离铁牛村,远离逃荒丫头。
寒来暑往,时光流淌。转眼就读到了高三。有实力的同学们都在准备冲剌考大学。一些成绩不太好或者是家里经济情况欠佳的同学早早放弃,一边上着课一边在外头另谋出路。陈石头与另两位同学就是这样。这年刚入冬,陈石头的爹托关系为他在平汉铁路谋了个差事,只等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就可以去上班了。大家都为他高兴,祝贺他获得“铁饭碗”。为啥说是“铁饭碗”呢?读者朋友可能有所不知,在当时的中国,铁路、邮政、海关这三个部门是由洋人办的,福利好待遇高且稳定,社会地位高人一等,是国人眼中的“铁饭碗”,一般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田家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复习备考上。用小伙伴的话说,田家驹已经“魔怔”了。因为“魔怔”,田家驹差点酿出一场灾难来。
事情发生在冬至日那天。学校放假一天,恰逢礼拜天,加在一起有两天时间,小伙伴们都回铁牛村过节。“冬至”是中国农历二十四节气里的一个重要节气,在农村是重要的一个节日。老百姓认为,冬至是冬天的开始。在这一天,夏秋的暑气彻底消散,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这是天地阴阳之气交融的枢纽,也是人体阴阳之气交融的关键节点。所以,民间流行“补冬”——这天到来,家家户户杀鸡宰鸭包饺子,吃豆腐喝羊汤,为的是给自己的身体“进补”,以期增强体质,抵御即将来临的寒冬。
这天,田李氏和红彩照例早早就起床了。娘俩将房屋里外打扫干净,水缸水挑满,做好饭菜。中午吃的羊肉也下锅炖了。田李氏听得街上传来卖豆腐的叫卖声,便让红彩拿个盆去买两斤老豆腐,田祖贤和田家驹都十分喜欢吃老豆腐焖猪肉。红彩走了后,田李氏想起包饺子的陷料还差点韭菜,便叫在房间读书的田家驹出来帮忙,让他坐在灶口看火,交待说锅里炖着羊肉,火别太大也别小了。然后,提个篮子上自家菜地割韭菜去了。
田家驹拿了本书坐在灶前边看火边读书。读着读着有了心得,跑回房间找笔记本记下来。接下来,头脑里尽是课本里的东西,把看火的事情给忘在了脑后,结果就出事了。
灶膛里烧的柴禾里有根长长的树枝,树枝的前一段烧完后,露在灶外的一大段就掉在地上。掉下的火星引燃了地上的干草树叶。这火起初并不大,若田家驹在边上,随便踩一脚就灭了。地上的火由小变大漫延开来,烧向墙角的柴禾堆,柴禾堆被引燃,火势突然窜起,刹那间滚滚浓烟就把厨房吞噬了。
柴禾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涌入饭厅、客厅。田家驹沉浸在课本里,浓烟呛鼻了还浑然不知。在睡觉的田祖贤被呛醒,慌慌地跑出房间,发现厨房着火了,顿时吓坏了,却手足无措,只是站着跺脚,“完了完了”地叫着。
恰在这时,红彩买了豆腐回家。一踏进家门就发现厨房着火了。红彩情急之下扔掉手里的豆腐盆,大叫着“着火啦着火啦”冲进厨房,抓起一个水桶,打起水缸里的水往柴禾堆上泼,一桶又一桶。怎奈火势太大,红彩一桶水泼过去,被水泼到的地方“哧啦”一声冒起一团白烟,火焰停滞一下。红彩转身打下一桶水的时候,刚刚下去一点的火焰又腾空而起。眼看火焰越窜越高烧向房樑,红彩急得拼命了。尽管脸上、手上被大火燎得生疼,喉咙被浓烟呛得像要窒息。红彩疯了般往柴禾堆上泼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房樑着火,要是房樑着火,这房子就完了,神仙也救不了。
到了这时,田家驹才被外面的声音惊动,跑出来一看吓呆了,和父亲一样手足无措。父子俩就站在一起跺脚。
红彩手忙脚乱中瞄到田祖贤和田家驹站在厅里,便探出头来喊:
“快抱床棉被来!”
“啥?你说啥?”红彩的声音与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田祖贤和田家驹都没听清。田祖贤担心红彩的安危,大声喊,“红彩,快出来,危险!”
“爹,棉被,棉被!”红彩声嘶力竭地喊。
这次田家驹听清楚了。他马上折回自己房里,抱起棉被跑进厨房。红彩接过棉被,抖开,示意田家驹抓住一边,自己抓一边,两人共同用力将棉被盖到熊熊燃烧的柴禾堆上。
乱窜的火焰突然让棉被盖住,似乎老实了些。可是不一会,火焰就从棉被四周重新窜出来,棉被也开始冒烟燃烧。
红彩马不停蹄地打水,一桶一桶地往棉被上泼水。田家驹随手抓了个杓,打了水往棉被上泼。被水浸湿了的棉被终于起了作用,大火渐渐被闷熄了,不再冒火焰,只是不甘心地呼呼地冒着黑烟和水气。田家驹跟着红彩继续打水泼向棉被,直到水缸里滴水不剩,火彻底被浇灭。
客厅里的田祖贤这时才回过神来,一屁股瘫坐在地,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红彩踉跄着走出厨房,大口喘气。忽然身子发软,眼看要瘫倒,跟在身后的田家驹急忙把她抱住。
“红彩,红彩,”田家驹大声喊叫,“爹,爹,快来,红彩晕倒了!”
田祖贤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和田家驹一起小心地把红彩抬到房间的床上。这时,田家驹才看到红彩全身被薰得乌黑,两条长长的辫子被大火燎去一大截,衣服烧了好几个大洞。脸上被燎起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水泡,胳膊上、手背上也尽是水泡。
田家驹和田祖贤呆呆地看着,两人都吓坏了。这时,田李氏提着韭菜篮子回来,眼前的景象把她惊呆了。田家驹老老实实把事情大概说了,田李氏听完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力极大,打得田家驹眼冒金星,差点没站住。
“你个兔崽子!你个死人!让你瞧火,你瞧哪去了?”田李氏手指猛戳着田家驹的额头,“要不是红彩拼死救火,咱这个家就没了!你哟你哟,咋说你才好哩?你就咋长不大呢!”
田李氏要给红彩擦洗,到厨房打水,水缸却空了。大声喊家驹,让他挑水去。田家驹赶紧担起水桶到屋后水井去挑。田李氏看红彩身上的衣服有的地方和皮肉粘在了一起,脱不下来,找把剪刀将衣服剪开,小心地一片一片揭去。当看到红彩脸上、手上一串串一片片的水泡,心疼得直掉泪。田家驹打了水进来,放在床前,低眉垂眼地说:
“娘,她、她没事吧……”
“死开,别在这碍手碍脚!”田李氏一掌将田家驹打出房门外。
田李氏小心地将红彩身上的衣服剥去,仔细地擦洗了,轻轻盖上棉被,急急忙忙出来,冲蹲在地上抹泪的田家驹大声喝道:
“哭有啥用?跟我拔草药去!”
田家驹赶紧站起来,擦了眼泪,跟母亲去大堤下拔草药。拔了草药回到家,不等娘使唤,自己就主动找出石臼当当当地捣。
红彩身上的烧伤,在田李氏的精心治理下,好得很快。田李氏每天去采新鲜草药,掺些中药,捣烂后敷在水泡上。四、五天功夫,大部分的水泡就消下去了,竟然没有留下疤痕。脸上的伤势重一些,好得慢,很长时间都能看到红红的印记。没多久,红彩的头发重新长起来,还是梳成两条辫子挂在后背。
一天,田李氏给红彩敷药,田家驹在房外偷听了两人说话。
“闺女,你的身子骨真棒,伤好得贼快。”田李氏说,“你可把娘吓坏了。”
“娘,”红彩说,“您的草药真好使。药敷在身上,冰凉冰凉的,立马就不疼了。”
“你说你咋就不怕呢,那么大的火!”田李氏说,“才十三、四岁的人,胆子也大,力气也大。唉,要不是你,咱这个家就没了。你说,你当时是咋想的哩?”
“娘,能咋想哩,”红彩说,“这是家,是咱家呢。”
“哎……”田李氏长叹一声,话音有些哽咽。
“娘,你瞧我脸上手上胳膊上,一点疤没留下,没变成丑女娃。”红彩说,“我还担心……我怕家驹哥……他一直就嫌弃我。”
“他敢咋地?嫌弃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长相!”田李氏说,“闺女你别理他,那小子就是根狗骨头,以为多念两年书就成圣人了。他、他……哎,人太得瑟了用你家乡话咋说的来着?”
“咋不上天呢。”红彩说,说完就放声笑起来。
“对,瞧他能的,咋不上天呢!”田李氏也大声笑,说,“闺女,你放心,有娘哩,娘给你做主。”
“娘,这么多年了,我咋还在梦里似的。”红彩说,“那年我踏上铁牛村的地,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就跟在上辈子来过一样。咱家的屋子是啥朝向、房间是咋摆设、就连门前的杏树长咋样,都好像早印在我脑子里,一切都那么熟悉。第一次见到家驹哥还有爹和娘,就觉得特别亲……娘,您说,我的亲爹亲娘早早撇下我,让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是不是都是他们在天上安排好了的?他们晓得您和爹还有家驹哥在铁牛村等着我……娘,您说,是不是这样的?”
“闺女哎……”田李氏声音颤抖,“你咋就这么让人心疼哩……”
这场大火,让田家驹对红彩的态度变得矛盾起来。说讨厌她吧好像没啥理由,要喜欢她吧又心不甘情不愿。红彩不顾死活扑火的画面经常电影般在田家驹脑子里一遍遍放映。田家驹想,逃荒丫头其实并不让人讨厌,年纪小,心却比自己大多了。既然爹娘已经认定她是田家的人了,我不再反对就是,就当家里多了个妹妹。
从这以后,红彩喊他“家驹哥”,他就爽快地回答一声“哎”。田家驹还是一贯的叫法喊她“丫头”。
“丫头”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健壮苗条,两条长长的辫子挂在脑后,浑身充满了活力。田家驹虽然比她高出一头,但身板单薄,力气竟然没她大,掰手腕掰不过她,为这时常被她挖苦。
有一回,红彩缠住田家驹,要他讲解课文。
“家驹哥,给我说说子衿这首诗吧。”
“子衿?哦,是诗经《郑风》里的《子衿》?”田家驹朗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偑,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厥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田家驹朗诵完毕,红彩鼓掌。
“家驹哥,你读得真好听。”红彩说,“这青青子衿是啥意思?”
“我们学习知识,不能孤立地学,要全面理解才能学到。”田家驹认真地说,“青青子衿这句诗,把它放在整首诗的背景下,我们就能深刻理解诗歌中所传达的意韵。”田家驹接着讲解道,“子,是古代人们对男人的美称,衿,是衣领、衣襟。诗中巧妙地借用衣领衣襟来代替心上人,表达了一个年青姑娘对自己恋人的思念之情。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红彩狡黠地笑着,“早就明白了。咱爹在课堂上讲过了,我就想考考你。”
“你……”田家驹一阵脸红,哭笑不得。丫头,虽然我不再讨厌你,并不代表我喜欢你。没错,你是为我田家立了大功,你是救了我田家驹一命。为此,我田家驹敬佩你、感谢你一辈子!至于娶你……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