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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道失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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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座落在村东的田氏祠堂里热闹非凡。
前面我们说过,田祖贤田先生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附近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尊敬他、爱戴他。今天,田先生家办喜事,乡亲们一呼十、十呼百,许多人自发地前来帮忙,以至于来的人太多,许多人都插不上手。那些插不上手的乡亲便和孩童们在一旁等着瞧热闹。红彩她婶和两个“哥哥”也换了干净衣衫也在人群里。
红彩她叔打扮得焕然一新,和田祖贤站在一起,代表女方的娘家人出席拜祖仪式。
祠堂里外被众人打扮得一派喜气:正墙上挂上了田氏祖宗的画像。祖宗画像下方的神龛上摆放着香炉和烛台。此时,一对大蜡烛烧得正旺;香炉里烟气缭绕,粗大的檀香向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它是用来计时的。神龛前是一张八仙桌,桌上已摆上了供品:当中是一个肥大的猪头,左右两边和后边摆放着宰杀好的鸡鸭鱼以及时鲜果蔬。
供桌前的地上摆放着两个簇新的蒲垫。
大门外竹杆上挂着长串的炮仗,引信静静地伸向空中,只需一点火星就能欢快地燃烧炸响。
所有工作都已准备停当,就等着拜堂的主角到位了。
主角之一的红彩依偎在田李氏身旁,今天她穿一身簇新的衣服,上身是粉红洋布褂子,下身是士林蓝裤子,脚穿一双黑面白底布鞋,小脸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眉宇间透着幸福和喜悦。
人丛中钻来钻去的小孩子们看到红彩光光的脑袋,忍不住偷笑。红彩面对孩童们的嘲笑一点不羞怯。
田李氏牵着红彩的小手,接受乡亲们的的夸奖和祝福。
大家都等候着田家驹快点到来,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田家驹的影子。
檀香燃去一半,表示吉时已经过半。田祖贤焦急得在祠堂里外直转圈,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早上田祖贤离开家时对家驹千叮万嘱,不让他出门。可等他回家时,却不见了家驹的踪影。田祖贤知道坏事了,自己太轻信了。这小子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这会一定是跑哪儿躲起来了。田家驹赶紧叫帮忙的乡亲四处寻找。一拨一拨的人出去,然后一拨一拨的人空手回来。众人把村庄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搜遍了,就是不见田家驹的影子。
田祖贤额头上青筋暴跳,汗珠沿着脖颈流下,衣领和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没来由地冲田李氏发了一顿火,说儿子任性不听话,都是你宠的你贯的。田李氏从没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火,又是当着众乡亲,不敢回嘴,便搂着红彩往远处躲。
急得六神无主的田祖贤想起老道士玄空真人,想问问他如何办。却看老道士坐在屋檐下闭目打坐,正在神游天外呢。田祖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族长五叔公劝田祖贤不必心急,家驹一定是在哪玩,玩过性了,叫人再去找找。
这时,一个孩童忽然大声地说:
“家驹哥有可能在将军坝上玩。”
一语点醒众人。是呀,将军坝是孩童们玩耍的天堂,怎么就没人想到去那上头找找呢?从人群里出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壮汉,自告奋勇去将军坝寻人。果然,功夫不大,两个壮汉就把田家驹寻来了!
田祖贤长舒一口气,田李氏紧悬的心也放了下来,老道士微微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田祖贤看向神龛上的香炉,檀香仅剩一寸左右了。田祖贤赶紧向一旁等候的司仪李秀才(这个李秀才是田祖贤私塾聘请的一名教书先生,很有口才,村里人办红白喜事都请他当司仪)点头示意快开始。
李秀才大声宣布——
“开始啰开始啰!”
帮忙的人们赶紧行动起来,大家各就各位。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的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让矮个子壮汉将田家驹扛进祠堂。到了神龛前,矮个子壮汉放下田家驹,赶紧闪到一边,混在人丛中擦着满头的汗水。
祠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李秀才示意田家驹和红彩在蒲垫上跪下。然后清了清嗓子悠扬地念唱起来:“天恩浩荡,惠我子民,列祖列宗,庇佑子孙。”李秀才拖长腔调,有板有眼地唱着,“今日良辰吉时,田氏第十二代孙家驹娶来自热河的吉氏女儿红彩为童养媳。双方长辈协商订立婚约如下……”
李秀才开始念婚约。
田家驹跪在蒲垫上,感觉围观的众人的眼睛像是无数把的利箭直剌全身,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亲看自己和逃荒丫头拜祖宗,以后想反悔都不行了!田家驹哪有心思听司仪说什么,满脑子想着如何逃脱。
他转头看一眼身旁的红彩,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田家驹恨恨瞪她一眼。想不到逃荒丫头既不害怕,也不生气,反而“扑哧”一声偷偷笑了。她竟然偷偷笑了!没羞没臊!她这是得意哩,她的目的达到了,找到了好人家,今后不要再四处流浪,有衣穿,有饭吃,有家给她遮风挡雨,她当然要偷笑!可是,我呢,我田家驹呢?从此,小伙伴们将把我当作话柄,当作笑料,我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田家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结局,暗暗下定决心:今儿个我决不拜祖宗,看你逃荒丫头给谁当童养媳去!
田家驹飞快地转动脑壳,心生一计,忽地从蒲垫上站起来——
观众们躁动了一下,李秀才停止读婚约。田祖贤连忙上前,双手压着田家驹的肩膀往下按。
“跪下,快跪下!”
“我要尿尿。”田家驹努力站稳。
“拜完祖宗再去尿!”田祖贤压低嗓门厉声道。
“我要尿出来了。”田家驹大声说,双手抚着裆部一脸痛苦。
围观的人们轰地笑了,许文举和小伙伴们更是笑得七歪八倒。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忍住!”田祖贤一脸难堪,“听话!”
“忍不住了,”田家驹跳着脚尖声叫着,“要尿出来了要尿出来了!”
“你……”田祖贤束手无策。
“田先生,不然让家驹先去尿吧,”李秀才看了看香炉里的檀香,说,“时间还来得及。”
田祖贤无奈地放手:
“快去快回!”
田家驹拔腿就跑,转眼消失在门外。许文举悄悄跟了出去。
田家驹跑出祠堂里,四处找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下,往一棵大榆树上爬。可树太高,田家驹连爬两次都滑下来。许文举跑过来,在树前蹲下。田家驹会意,踩上许文举的肩膀。许文举顶着田家驹站起来,田家驹刚好可以够到树枝。田家驹抓住树枝用力攀登,终于爬上树,藏在大树的枝叶间。
再说祠堂里的人们都等着田家驹回来继续。田祖贤更是焦虑不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的影子。眼看檀香将要燃尽,田祖贤心说不好,肯定被那小子骗了,赶紧起身出门寻找。
祠堂外边,太阳炙热地晒着,知了玩命地鸣叫着,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哩!田祖贤看到许文举站在榆树下,问:
“文举,看到家驹了吗?”
“没有,”许文举一本正经地摇头说,“先生,他不是在里面拜祖宗吗?”
想不到功亏一篑,田祖贤气急败坏地跺脚骂:
“逆子,逆子!”
藏在树上的田家驹抚嘴偷笑,心里感激许文举。不愧是好兄弟,能为兄弟两肋插刀!
所谓拜祖吉时终于被田家驹躲过去了。一场热闹的拜祖仪式尴尬地中断。帮忙的或者看热闹的乡亲们遗憾地散去。
族长五叔公向田祖贤道别,田祖贤心想请他回家喝酒,可说不出口,没脸说。
老道士不见了踪影。
于是大家各自回家。一场喜事,闹了个不欢而散。
田祖贤心头火直冒,径直回到家,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圆瞪,两手握拳,也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粗气。
田李氏看丈夫如此,既担心又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红彩她叔怯怯地走进家门。他是来辞别,看到田祖贤的样子,不敢开腔。
“她叔,快请坐。”田李氏热情地迎上前。
“孩子的事咋办,你们家是不是要反悔?”红彩她叔问,“你们家如果反悔的话,我将红彩带走。日子再苦,我也要负起她爹娘的托付。”
“孩子的事反悔不了。”田李氏忙说,“我和先生都喜欢这闺女。红彩交给我们,你们尽管放心。今天这事没办好,是我们考虑不周全。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请你和她婶不要怪罪。今天虽说拜祖没拜成,但这事变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红彩她叔似乎放心了,说,“我晓得你和先生都是真心喜欢红彩的,我们可以放心地走了。”
“啥,你们要走?”田李氏吃惊地说。
“是,我们要走。”红彩她叔说,“我在村里问了一遍,没人家要请短工。”
“嗨,眼下还不到农忙,想找短工还真难。”田李氏说,“不管咋样,你们也不必急着离开呀,多住几日。”
“我们还是到别处瞧瞧,”红彩她叔说,“在这,尽给您一家人添麻烦。”
田李氏苦苦相留不成,便取了五斤高粱面和五斤白面,分别用布袋装了,另外取了五个大洋,一并给红彩她叔。红彩她叔坚决不收,田李氏执意要给。相让了老半天,田李氏拉下脸生气了,红彩她叔才千多万谢地收下。
田李氏和红彩到村口送他们一家人。大家依依惜别,红彩哭成个泪人儿。
田家驹成功逃避了拜堂,和小伙伴们在将军坝上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太阳下山了,才满头大汗满身泥土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惹下的是怎样的麻烦,更没想过将会有怎样的惩罚在等着自己。
田家驹回到家时,天色已黑。进得家门,见饭厅的油灯亮着,桌上摆着饭菜和碗筷,看样子好像还没人吃过。田李氏坐在桌旁,怀里搂着红彩,两人都低着头,默默不语。
“娘,我回来了。”田家驹径直走向饭桌,“饿死了,娘,咱吃饭吧。”
田李氏抬头看着田家驹,泪水盈眶。
“娘,你怎么……”
田家驹还没把话说完,听得身后一声怒吼:
“逆子!你还敢回来呀,啊?”
田家驹转头看去,刚才还黑漆漆的大厅里已亮起了油灯。田祖贤站在厅中央,手执一根柳条,怒气冲天——
“逆子!逆子!”田祖贤大声骂着。
田家驹脑壳嗡地一声,这才想起今天的事。糟了,闯祸啦。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爹如此愤怒,田家驹心里害怕了。忙转头看田李氏,田李氏只是低着头默默抹眼泪。
“过来,趴下!”田祖贤指着跟前的一把条凳,一字一顿道。
田家驹恐慌起来,明白马上要经受一顿暴揍,赶紧求救——
“娘,娘——”
田李氏哀怨地看儿子一眼,不说话也不动。
田祖贤走到大门边,“哐啷”一声关上大门,上栓,然后怒吼——
“过来,趴到条凳上!”
田家驹冲到母亲身边,两手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求救:
“娘,娘,爹要打我……”
田祖贤跨开大步冲过来,一手拎住田家驹的衣领,将他往条凳边拖。田家驹死命抓着田李氏的胳膊不放。田祖贤挥起柳条往田家驹手上抽下来,田家驹疼得“唉哟”叫一声,放开了手。田祖贤拖着田家驹来到条凳旁,趁势将他按倒地条凳上,将柳条咬在嘴里,腾出手来,一手按住他的脊背,一手将他裤子褪到小腿肚上。然后,高举柳条,狠狠抽下。田家驹立马杀猪般尖声嚎叫起来。
“啊——啊——!”
田李氏心疼儿子,却没有出手相救。红彩吓得把头埋在田李氏的怀里,不敢看田家驹挨打的场面。田家驹每嚎叫一声,她都全身抖一下。
田祖贤一边抽打一边骂着——
“逆子!逆子!耍啥聪明哩?你让祖宗在天之灵受辱,让我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脸面!啊?你个大逆不道的逆子!我问你,你读的书识的礼到哪去了?啊?!”
柳条在空中呼啸着,狂风暴雨般地抽向田家驹的屁股,发出“叭!叭!叭!”的脆响,每一响都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血痕。不一会,田家驹的屁股已经血肉模糊,声音也嘶哑了。
“逆子!祖训是怎么说的?”田祖贤已累得手臂酸疼,气喘如牛,便停下手,问。“祖训第五条,你背出来!”
田家驹只是嚎叫。
“逆子!”田祖贤换只手挥舞柳条,柳条在空中呜呜作响,“你是忘了还是不背,嗯?”
田李氏看着儿子挨打,柳条打在儿子的屁股上,疼在她的心头。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放开怀里的红彩,上前抱住田家驹的脑袋,哭喊道——
“我的傻儿子哎,快背呀,快背祖训呀,你是没挨够柳条吗?”
田家驹好不容易停止嚎叫,抽抽答答地背祖训。
“……第、第五条,忠、忠君亲上以报国、国恩,孝亲敬长以笃、笃人伦,尊祖敬宗以遡源本,教子训弟以守典……典、典型……”
“原来你都记得嘛,可你怎么就做不到呢?”田祖贤气怒斥着,“祖训说得很明白,要求田家子孙毋为臣不忠,毋为子不孝,男儿要有男儿的担当!你记住了没有?”
田家驹抽泣着没回答,田祖贤扬起柳条狠狠抽下,田家驹又是尖声嚎叫。
“记住了没有?!”
田家驹还是没回答,田先生高高举起柳条又要抽打。田李氏上前夺下柳条。
“行了行了,”田李氏怒视丈夫,“你看你,打了又打,真狠啊,这可是你的亲儿子!你让他背祖训,他背了,你不依不饶的,要把人打死不成?看看孩子的屁股成啥样了。”
“成啥样了?”田祖贤有就坡下驴之意,嘴里却不依不饶,说,“就打几下屁股,伤不了他的筋动不了他的骨,你就心疼啦!”
田家驹终于盼来母亲出手相救,呲牙咧嘴嚎叫得更大声了。
“傻儿子哎,你快跟爹说,你记住了,快说呀。”田李氏抱着儿子哭喊。
田家驹只是哭嚎,就是不说话。田祖贤将柳条用力扔到地上,跺脚——
“这逆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哟!”
一场狂风暴雨终于结束。
田李氏带着红彩点了个火把到黄河大堤下采草药。回家后,将草药洗净,放进小石臼里加了些白砂糖、山西老陈醋一起捣烂,装在一个碗里,让红彩拿上干净的白布,进了田家驹的房间。
田家驹俯卧在床上,还在抽抽答答地哭泣。看到田李氏,眼泪刷地滚下来:
“娘……疼。”
“你晓得疼啊,”田李氏扳着脸说,“你这是自作自受。趴好了,我给你敷药。”
田李氏放下装了草药的碗,让红彩将油灯移到床边。田家驹大叫起来:
“你出去,”田家驹手指红彩,呲牙咧嘴,“出去!”
“家驹哥,我和娘给你敷……”
红彩话还没说完,田家驹怒吼着打断——
“滚出去,不许你进我的房间!”
田李氏“啪”地在他后背打了下,说:
“还要不要敷药?红彩不给我掌灯,我怎么给你敷?”
“娘,她是丫头,我不要她瞧我的屁股。”
“哈哈——”田李氏扑哧一声笑了,“傻儿子,晓得害羞啦?你这屁股血肉模糊的,谁爱瞧哩?怕是花钱请人瞧也没人愿意。都啥时候了,还以为自己的屁股多金贵呢。听话,别乱动,我要敷药了。”
田家驹只得老老实实地趴着让田李氏敷药。冰凉的草药敷在火辣辣的屁股上,好似春雨掠过干旱的田野,田家驹即刻感觉疼痛减去不少。
田家驹瞪着掌灯的红彩,眼里冒火——逃荒丫头,小尼姑,你是我田家驹这辈子的仇人,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