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南国之秋

2、玄空真人

　　话说田家驹、许文举两个孩子王带着小伙伴们在村里嬉戏，吵醒了老道士玄空真人的美梦，被老道士一声大喝，吓得溜出村庄，在田家驹的策划下，大家潜入桃园偷摘水蜜桃，然后携着战利品上了黄河大堤“将军坝”。
　　“将军坝”是小伙伴们的天堂乐园。
　　“将军坝”是千里黄河大堤上一段大堤的名称，因在这段大堤的险要处有一座“将军庙”而得名。高大宽敞的大坝的西侧，就是“九龙将军”庙。滔滔黄河从黄土高原的大山峡谷中奔腾而下，冲出太行山脉的伏牛山后，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奔腾怒吼的黄河在这里突然平静下来，它从黄土高原带来的大量泥沙便开始沉淀淤积。淤积的泥沙将河床逐渐抬高，引起河水泛滥，老百姓便修筑堤坝约束。河床年年抬高，老百姓便年年筑高堤坝。年复一年，河床和堤坝都越来越高，黄河渐渐高悬于地面之上。有些河段的河道竟然比两岸百姓的房子还高，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悬河”奇观。千百年来，这高悬于地面的“悬河”动辄决口，冲毁农田和村庄，“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水患成为当地百姓的心头之患，治水成了头等大事。
　　传说在三皇五帝时期，大禹委派一位陈姓将军到此地治水，陈将军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带领百姓日夜奋战，疏河道、筑堤坝，几年后，水患被治住，老百姓得于安居乐业。陈将军死后，大禹赐封他为“九龙将军”，百姓怀念他的丰功伟绩，在大坝上建了一座“九龙将军”庙，庙里供俸陈将军塑像。陈将军塑像高大威猛，怒视滚滚而过的黄河。百姓们铸了一尊“铁犀牛”安放在“九龙将军”庙前。“铁犀牛”有两个小孩高，坐南朝北，独角冲天，双目炯炯，面河而坐。孩子们都爱爬到铁犀牛身上玩，年深日久，铁犀牛被磨得浑身乌黑锃亮。大人们说，这“铁犀牛”是镇水神兽，因其铁铸而成。铁者，金也，金为水母，黄河水为子，子不敢与母斗。又说，犀为神牛，牛能耕田，田为土，土克水。大坝上有了“九龙将军”和“铁犀牛”镇守，残暴的黄河河君路过此地必定俯首帖耳，不敢造次。从此，黄河大坝不再动不动决口，两岸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铁牛村”的名字也因这“铁犀牛”而来。
　　在“将军坝”下游不远处，是黄河两岸百姓往来交通的重要渡口“花园口”。渡船在两岸间来回穿梭，运送旅客。
　　这地方之所以叫花园口，其中有个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黄河两岸靠近大堤处有大片由淤泥堆集而成的荒地，十分肥沃。明朝时期，此地有一位许姓书生考中了进士，官至吏部尚书，老百姓称为“天官”，意思是“天子身边的官”。这位许姓天官一次回乡省亲，看见黄河边有这么大片大片肥沃的荒地，如此荒废实在可惜，便花钱在此栽种花草树木，几年的功夫建成了一座面积近六百亩的花园。花园里有各种奇花异草，四季花开不断，成了百姓的游玩胜地。一年，黄河在此决了一次口并改道，大花园被淹，所在地成了新的河道。新河道里水势平缓，适宜渡船，人们便在此建了渡口，便利两岸百姓来往交通。因河道下曾有过个大花园，人们便把此处的渡口称为“花园口”，渐渐地，“花园口”成了这一带的地名。
　　花园口是黄河两岸重要的交通渡口，每天人来马往，热闹非凡。宽阔的河面上，从早到晚飘荡着艄公嘶哑而又悠扬的号子声，让人心旷神怡。
　　将军坝是孩子们的天堂乐园，尤其是夏天时节。孩子们在堤坝上或者捉迷藏、或者烤知了，或者下河游泳摸鱼，顽童们有的是办法想出各种各样玩的花样来。
　　这天，田家驹和小伙伴们排排坐在将军坝大堤边上，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嘻嘻哈哈打闹。就在这时，一家逃荒的人沿“将军坝”向孩子们所在的地方慢慢走来。“花园口”每天有无数的百姓商贾经过，人来人往。其中时常可见拖家带口逃荒的人，小伙伴们对此都已司空见惯。所以，这家逃荒人家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小伙伴们自顾自啃桃子。
　　偏偏田家驹多看了他们一眼。
　　这家人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男的四十多年纪，女的年轻一些，看样子是夫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他们的孩子，两个男孩，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另一个女孩看样子六七岁模样。这家人衣衫褴褛，面色黑黄，眼珠无光，有气无力。田家驹猜他们最少三天没吃饭了。他们经过孩童们面前时，眼神被这些孩子们啃食桃子的情景吸住了。田家驹看到那两个大人的喉管蠕动了两下，是在吞咽口水，然后眼光转向他处，继续向前走去。而那三个孩子却好像腿脚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三个孩子的喉咙急速地蠕动，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田家驹和小伙伴们手里的桃子。大人走着走着发现孩子们没跟上，在远处有气无力地喊：
　　“走吧，大堤下就是村庄，到那能有吃的了。”
　　微弱的声音被蝉鸣盖住，或者三个孩子注意力都在田家驹他们的桃子上，根本没听到大人在喊。
　　被别人盯着吃东西，田家驹极不自然。他看看衣兜里还剩三个桃子，想了想，站起身，将桃子掏出来，递给那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田家驹，确定人家是真心的，才怯怯地接过桃子。接过桃子，马上各递一个给两个男孩，然后举着另一个桃子向大人追去。
　　“叔，婶，吃桃！”
　　男人和女人对看一眼，然后说：
　　“你吃吧，叔和婶都不爱吃桃。”
　　小姑娘这才开始吃，一口一口，小小心心地吃。而那两个男孩，三口两口就把桃子吃掉了。
　　许文举和其他吃得慢的小伙伴跟着田家驹把剩下的桃子送给了这家人。两个大人说不爱吃桃显然是说谎，他们吃得比三个孩子快，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就吃得只剩桃核。桃核舍不得吐掉，含在嘴里嗞嗞地嘬，恨不得要从桃核里嘬出肉来的样子。
　　这家逃荒的人吃完桃子，就下了大堤，向铁牛村去了。
　　给逃荒的人送点吃的什么的，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何况只是几个桃子，谁会把它放在心上哩。所以，那家人下了大堤后，大家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是让田家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就因为给了那小女孩桃子，竟然就给自己惹下了无尽的烦恼，让他后悔了好几年。
　　大伙儿吃饱了肚子有了精力，分成两派开始捉迷藏，照例是田家驹和许文举各领一派。其时正值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着。不一会，小伙伴们个个满身大汗。许文举和其他小伙伴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跳进黄河里凫水，把田家驹一人搁在岸上。田家驹自六岁那年不小心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害上了怕水的毛病，不敢下水。田家驹在岸上看了会，觉得无聊，看看太阳，估摸着快到午饭时间了，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娘说了中午吃面，便独自往家走去。
　　炙热的太阳下，田野里不见人影。村庄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田家驹边走边猜测着，娘做的寿面会加什么佐料呢？油煎荷包蛋是肯定有的，另外是煎腊肉还是炒肉末呢？不管哪种都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是焦黄焦黄的荷包蛋，加上腊肉或者是肉末，再撒上一把葱花……
　　田家驹满脑子想着吃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正走着，却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向身后。只见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细看，原来是在大堤上看到的那家逃荒人家的女儿，就是自己送她桃子吃的小丫头。小丫头看田家驹停下来，也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
　　田家驹冲她笑了下，转身继续往家里走。走了几步，田家驹发现那小丫头还是在跟着自己。她这是要干嘛？田家驹试着快走、慢走、绕道走，小丫头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田家驹有些恼火，突然站住，转身，双手叉腰——
　　“哎，我说，你跟着我干嘛？”
　　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停下，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田家驹。田家驹认真地打量眼前这小丫头：只见她身板瘦弱，衣服破烂不堪而且脏污不堪，手上、脖子上、脸上尽是泥垢，头发粘得一团一绺，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哎，问你话哩，”田家驹提高了嗓门，“你有事吗？”
　　小丫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说：
　　“没事。”
　　“没事？那你跟着我干嘛？”
　　“我想知道你住在哪。”
　　“什么？你想知道我住哪干嘛？”
　　“没干嘛。”
　　“没干嘛？”
　　“我只是、只是……”
　　“只是干嘛？”
　　“我叔我婶让我谢谢你，谢谢你的桃子。”
　　“两个桃子有啥好谢的，别谢了，你回吧。”
　　“还有、还有……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吗？”
　　小姑娘的话让田家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哪有追着陌生人叫“哥”的？
　　“行了行了，我没空跟你玩，我要回家吃饭了，你也回去找你家大人吧。”
　　田家驹说完转身往家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小姑娘站在原地，没再跟着走。田家驹不再管她，径直往家走。
　　到了家门口，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尖细的笑声。田家驹一听就知道，老道士玄空真人又来找父亲喝茶聊天了。
　　村里的孩子们都惧怕、讨厌这个老道士。田家驹并不怕他，也不讨厌，但也不喜欢他。每次见到他，能躲就躲。田家驹进了屋，蹑手蹑脚地想溜进书房，可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家驹，来，来，”田祖贤向田家驹招手，“过来向道长问个好。”
　　田家驹不情愿地走过去，向老道士躹了个躬。
　　“道长好。”
　　“好，好，一年多没见，小伙子长高长壮实了啊。”老道士伸手抓住田家驹的胳膊，把他往怀里拉。田家驹扭动身子挣脱，老道士手劲不小，眼看要被拉进老道士怀里了，田家驹急中生智大声喊：
　　“道长，道长，放开我，我身上脏，一身臭汗！”
　　老道士放开田家驹，自嘲道：
　　“呵呵，家驹嫌弃贫道哩。”
　　田祖贤笑骂儿子：
　　“家驹，你看你，怎么不知好歹哩？道长对你好，疼爱你。”
　　田家驹赶紧往书房溜，边走边喊：
　　“娘，娘，我饿了。”
　　田李氏在厨房里回应：
　　“好好，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马上下面条。”
　　田祖贤给玄空真人斟茶，两人继续聊天。
　　前面我们说过，这个老道士玄空真人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眼里是个“活神仙”。人们传说，老道士精通易经八卦，算卦特准。只要你把生辰八字报给他，经他掐指一算，你的前世来生、生老病死、家人老婆孩子哪天发财哪天遭灾，都给你一一算出来，准得很。一传十十传百，乡亲们对老道士崇拜得不得了。
　　从古至今，中国人大都迷信命运，不管是贵如天子皇帝，还是浅如草民流宼，每当碰到人生难题，就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手里。于是，人们四处求神问佛抽签算卦，希望神明指点迷津，避凶趋福。由此催生了一个神秘的产业——算命！许多自称能上通神灵的人游走江湖，个个号称“半仙”、“铁算子”，人人精通“五行八卦”、“紫微斗数”、“铁板神算”、“流星赶月”、“奇门盾甲”……能断人吉凶祸福。老百姓趋之若鹜，这些人赚得盆满钵满。
　　咱们这位老道士，就是大家心目中的“活神仙”，找他算卦的人自然不会少。可是，这位“神仙”行事怪异，和别人大不一样，让大家琢磨不透。老道士好像不屑于赚钱发财，只爱云游四方，在世上随意漂荡。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据说，神州大地上的名山大川没有他没去过的。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三天以上。而且，他不喜欢的地方，去过一次就再不沾边。喜欢的地方，时不时会返回呆上两天。所以，当人们有事想找他算上一卦时，却不知上哪去找他。有时运气好，碰上他了，可他也不一定就肯给你算卦。算还是不算，全凭心情。他心情好时，给人算卦一丝不苟，每每一个卦要花上一个时辰甚至两个时辰认真计算。然后，从头到尾、前因后果，给你说得详详细细。什么事、什么时辰要注意什么，都交待得清清楚楚。逢他心情不好时，怎么求他都没用。他说一句“今日时辰不对”，再不理你。哪怕你好话说尽，并奉上斗金称银，都没用。而且，老道士给人算卦从不开价，钱多钱少，全凭你。给多不礼让、给少不嫌弃。碰到人家一时手头紧，一纹钱不给也行。如果能请他喝碗高粱酒，他能乐呵一整天。这些怪异行为，给他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乡亲们对他是又敬又畏。尤其是小孩儿，谁家孩子半夜哭闹，只要大人说句“别哭了，再哭把你交给玄空道长”，孩子立马安静下来。
　　老道士闲云野鹤云游天下，唯独对这个黄河岸边的铁牛村情有独钟，他来的次数特多，有时候，一年能来两三次。老道士来到铁牛村，必来找田祖贤。两个莫逆之交在一起或喝茶或喝酒，边喝边聊。山南海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世事人情，百无禁忌轻松随性。
　　老道士昨天晚上飘然而至，在村公所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今天上午就来找田祖贤喝茶聊天了。
　　说话间，田李氏用托盘托着三大碗面条出来。每碗面条上都盖着两个焦黄的荷包蛋和两片手掌大的煎腊肉，撒着葱花，香气四溢——这正是田家驹做梦都想吃的“寿面”！
　　田李氏将面条放到饭桌上，招呼家驹、田祖贤和老道士开吃。
　　“道长您慢慢吃，”田李氏笑咪咪说，“锅里还有哩。”
　　“真香啊！贫道有口福啦。”老道士并不客套，坐下来，端起大碗，呼拉呼拉就开吃，“先生娘，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您吃，您吃。”田李氏道，“我给你们炒俩下酒菜。”
　　田李氏转身进了厨房，一会传来炒菜的声音。
　　“祖贤老弟，”老道士说，“不瞒你说，今儿贫道没吃早饭呢，早就饿了，就等着这碗寿面哩。”
　　“道长您多吃点，”田祖贤说。
　　“好吃，好吃，”老道士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忘说好话，“这荷包蛋，这腊肉，煎的火候刚好，外焦里嫩，啧啧，香得很哩。”
　　田家驹看到面条上的荷包蛋和腊肉，闻着那香气，早把持不住了，端起大碗，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天气炎热，刚煮的面条热气腾腾，不一会，三个人的脑门上都冒出汗水来。
　　“祖贤老弟，你可晓得贫道这次来是为啥吗？”老道士掏出手帕擦拭脑门，趁这功夫向田祖贤问话。
　　“道长是来给家驹祝寿的嘛。”田祖贤答道。
　　“你说对了一半。”老道士说。
　　“哦，”田祖贤摸了摸脑门，“另一半是……”
　　老道士狡黠地冲田家驹眨眨眼，故意不回答田祖贤的话，继续大口往嘴里扒面条。不一会，碗里的东西已被扫得一干二净。老道士放下大碗，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摸了摸鼓成圆球的肚子，这才神秘地说：
　　“今儿家驹过生日，是个好日子，有贵人临门。”
　　“贵人临门？”田祖贤更加摸不着头脑，“哪个贵人，人在哪？”
　　“我去去就来，祖贤老弟你等着我。”老道士站起身说，同时神秘地冲田家驹笑着眨巴眼睛，“一会儿我有好消息。老弟你备好酒菜，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哈哈。”
　　老道士说着飘出门去，留下田祖贤父子俩面面相觑。
　　田家驹忽然莫名地感到心脏嘭嘭乱跳一阵，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这个神经兮兮的老道士，肯定是在做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