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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学记 ...

  •   日子像艰难时代下的饥饿感让每个人都刻骨铭心。人们的精神在这极度耗损的感觉中变得毫无所在。
      □□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像一剂迅猛的烈药,洪荒般地流入每根时代的血管,还未感到融入的温度,已然起效,留下绵延至骨髓的改变。
      学校里的无端势气的青年感应到时代赋予的强烈的使命感,义正言辞地向他们不屑的腐朽的老思想发出挑战。

      大队里有几个推荐去镇上高中的名额,经商量决定把其中一个给秦风美。
      秦风美收到通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对改变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有种莫名的期待。
      她没有兴冲冲地跑回家急着与人分享,而是一边走一边打算着将来,到了家也就自己消化掉了,照常做起家事来。

      母亲知道风美要去镇上上学,心里为她高兴,连夜烙了些饼,怕她路上饿着。而秦风美不喜欢家里人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受到什么影响,没等那些饼出锅,就一个人上路了。
      黑寂的乡村道路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害怕的时候特别想回去那个会有母亲为你点灯的土坯房。扭头的瞬间秦风美似乎看到了过去的生活,一股子劲儿又使她横下心来。她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就别走回头路。之后秦风美走过无数次这样的夜路,有的时候甚至雷雨交加,她能做的只是更紧的抓住自己。以至于后来秦风美总是将这些事絮絮不断地说给林凡和林然听,似乎一个人上了年纪,年轻时候的自以为的勇敢就开始慢慢融化,显露出最初的情感。林凡和林然对母亲回忆时的眼神记忆深刻,涣散失神,好像是无法将这些桎梏从心中拔除的无力,又好像是无法将那久远的情感在现实中得到宣泄的失落,于是这些感情随着时间碾过心头,附上轻巧的气息,剪接成断断絮语,散落在不为他人道的角落。

      赶了一早上的路,总算到了学校,天也大亮了。秦风美隔着铁门看着学校里面,一派肃杀的气氛,路边摆着一堆变了形的桌椅板凳,宣传栏里贴满了红色的大字报,来往的学生脸上要么盛气凌人,要么谨小微慎。

      “打倒□□分子林韦平!”“林韦平必须低头认罪!”学校前边的街道上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一个带着高帽,头挂黑牌的中年人被拥在中间。走进了才看清楚那块被脸埋了一大半的牌子上写着:地主崽子林韦平。他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衫被扯得冒到了皮带外边,裤子半提溜着,满是褶皱和灰尘。他的脚上没有鞋,看的出,那不是农民的脚。又是一阵山呼海啸,那人被拖着继续游行去了。
      秦风美也见过批斗之类的,但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这人到底得犯多大的错啊?秦风美心中疑惑,默念了句毛主席万岁便进学校去了。

      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不能吃饱是一天中的大事。秦风美从来不从家里带,都是吃的食堂里千年不变的两毛钱的菜汤。
      她总是看书到很晚,等食堂人少了再去吃饭。有的条件好的同学会从家里带饭,没准饭盒里还藏着一片肉。就算再矜持,秦风美的嗅觉总是能不自觉地捕捉到食堂里空气中的肉味,甚至能想到劲到的鲜肉经过唇齿间的感觉。这时候她会摇摇头努力使自己不失态,然后静静地埋头吃着饭。这不为人在意的自尊让这个少女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清瘦。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为了这些而费神。
      教室里来的最早的和走的最晚的都是秦风美,她明白自己天赋平平,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来达到心中的期许。时间久了,她觉得将自己沉浸于这种得不到的东西里也挺好的,至少心无旁骛,也就没有多余的地方来伤心烦恼别的事了。

      入冬的时候每天让秦风美最头疼的事就是洗饭盆了。刺骨的冷水流过指尖,每次都要捂上好久才能恢复到写字的力度。凡是这些细小的琐碎,虽然浪费的时间是极少的,但是都让秦风美感到莫名的烦躁。
      秦风美将袖子往上捋了捋,她可不想把自己仅有的一件棉大衣也浸湿。除了水声,秦风美分明地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平常她算最迟的了,也很少在水池碰到人,相对于会是谁这个问题,她更担心的是怎么办,碰到这种事她总是本能地想逃,可是自己满手的油渍,脚步又越发靠近,只能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一个白净清瘦的男同学,秦风美并没有正脸看他,只是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那个男同学迟缓了脚步,慢慢地越过秦风美去拿水池边上的一个饭盒。他的脚步好像又慢了,他怎么还不走,秦风美有些气恼。
      同学……你的……你的袖子破了。是一阵清澈郎逸的男声。
      秦风美顿时羞愧的无地自容,想要忍着不说话,却又不甘心,憋足了劲一回头找他评理,那男生早已一溜烟地跑了。秦风美就这一件大衣,还是母亲为了她上学特意去镇上做的。她平时算是很爱惜东西的人,只是因为老是伏着桌子看书,袖管就不知不觉磨破了。但那也是只能掩藏在手背下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谁要你看了,秦风美喃喃自语着,试图自持窘迫的家境和清高的自尊,而一张少女的脸因为饱和了的血液而绯红无比。等手上的水渍干了,秦风美把破了的衣袖往里面卷了又卷,尽管有些冷,这也总比袒露在他人眼里好。

      秦风美家离镇上的学校有五公里的路程,平常没什么事,她就留在学校看书,很少回家。
      学校住的宿舍是八人一间的,感觉平时总是吵吵闹闹,拥拥挤挤。秦风美只是偶尔穿插在其中,片刻休息。她对女生间的敏感善变的喜好反应迟钝,倒也落得了个清闲。难得今天回来同学们都还没睡。不仅没睡,还特别地兴奋。
      哎,我说,霞儿,你倒是看到我说的那个人没有。
      秦风美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准备上床,却也听着这些话呢。
      哪个人啊,我也觉得有个人长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啊!
      那肯定就是他了!他们班就他一个长得好看的!
      谁啊谁啊!?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提起了兴趣。
      他呀,叫林海强,长得好看不说还是院长家儿子!哎,怎么这么命好呢!
      对啊,每次看他在食堂吃饭饭盒里还能捞出肉来,可馋人了!
      我听说他爸被拉着游行过了!哎,人就是不能样样拔尖啊!
      要不你安慰安慰他去?!
      说什么呢你!
      哈哈哈哈哈!
      秦风美听着听着渐渐用被子捂起了耳朵,或许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不切实际的谈论上,或许是无法面对与自己相差甚远的生活,也或许是她又想到了白天初次与男生独处的尴尬经历。睡意冲散意志,自己都不清楚在想些什么,逼迫自己回想了几个单词之后渐睡了。

      年关将近了,就算坐在教室里,秦风美也能听到学校外熙攘人群发出的嘈杂声。过年是什么呢,是母亲斩上几两肉么,是所有孩子围着桌子嬉戏打闹么,是母亲依旧沉默寡言么,是父亲仍然不见身影么,是要帮着照料忙不迭的家么,是又要踏上那条泥泞难行的回家路么。越想越不想回家,算了,还是在学校吧,秦风美暗下做了决定。

      天空灰的像秦风美母亲招娣儿身上的藏青布子衣服。从身后看,只有她头上的成簇的白发才能分辨出她在天地间的一个佝偻的身影,腿稍稍向内蜷了起来,像是时间攀着人的脊背向上,让人从健步又走向婴儿般蹒跚。招娣儿想去看看风美,想了很久很久,她知道风美肯定不想见到他们,但她更担心风美受冷受饿,还是决定办年货时去看看风美,捎点吃的给她。挎着的竹篮里依旧是秦风美上次不要的饼,还有三个鸡蛋,这也是省了好长时间的口食。除了自家做的吃的,招娣儿也想不出其他什么东西能带给风美。
      镇上也不大,统共两条主街,但是因为拥着小贩和逛集的人,显得浩浩荡荡。紧挨着镇政府的围墙边上是一家百货商店,两边竖着木板门,只中间留出了两个人的宽度。好奇心驱使,没见过的人都会往里觑一眼。别说里边的货是多式多样,摆放整齐,里边的人也是漂亮样貌,端庄格式。也就这一眼,便挤着上小贩那儿讨价去了。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给我来二两菜。
      一不怕苦,而不怕死。来咧。

      习惯了地里干活,招娣儿还是大多看着地下走路。镇上人多,她只看到好多形形色色的鞋,却没意识到周围的人的搡推,后知后觉地她用手挎紧了篮子。
      到了学校门口,她在那儿徘徊了很久。一会儿伸伸头,一会儿走两步。
      诶诶,我说你想干嘛呢?看门的大爷耐不住性子了。
      师傅……那个,学生在哪儿呢?
      学生当然在教室里么!你孩子没告诉你哪个屋啊?!看门的大爷嚷的很大声,弄得招娣儿很不好意思,孩子确实没告诉过她是哪个班的。
      朱老师,你好你好,下课啦?大爷看见了下课的老师经过,立马客气地招呼了一声。
      那老师回了声招呼,眼光扫过招娣儿,过会儿又回到了门口。
      你是戎家的大姐么?
      招娣儿回过神来,仔细瞅瞅,这不是同村的朱家老大么。
      是我,我是来看风美的,还好碰到你了。
      原来是朱老师的熟人啊!正说呢,她找不着自家孩子哪个屋呢,我说怎么会呢,原来是认识朱老师呐!朱老师肯定知道,这下好了。
      哦,风美我经常看到她,还聊过。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朱老师。招娣儿感激坏了,诺诺地跟上。
      风美挺争气的,平时也用功,真不愧是我们村子出来的啊,呵呵。
      嘿嘿,风美这孩子是挺要强的。那个……那个……
      大姐,有啥事儿直说,别跟我客气。
      我们平时照顾不到她,还麻烦你照顾照顾。
      都是一个村上的,说什么帮不帮的话呢,这都是应该的。
      真是可麻烦你了。招娣儿感觉两片嘴都来不及说感谢。
      没事儿!只是我看她平时太用功,你劝劝她也要保重身体啊。
      招娣儿知道风美懂事,却不知她这样出力是为何。心下里既欣慰又心疼,感激地朝朱老师点了点头。

      见朱老师走远了,秦风美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看到母亲篮子里又挎了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不说话,也不看着她。
      招娣儿知道风美会这样,看着她的侧脸,有消瘦不少。
      给你带了点饼,多少吃点吧。招娣儿挤出她并不习惯的笑容。
      有什么好吃的,学校都有,要你带什么!秦风美偏不想这么和气地跟她讲话。
      过年有空回家玩玩,别那么累了。
      回家有什么意思,我就在这儿了。
      招娣儿又低下头,想不出什么回答女儿的这句话。
      那我走了,东西我放这儿。
      见风美也没个回声儿,便扭头走了。
      等下!
      单薄弯曲的脊背停了一下。
      下次别麻烦朱老师!
      僵了一会,老人继续缓缓地向前走。
      苍凉孤寂的背影让秦风美也心升不忍,它像极了学校里的那些耗尽了生命汁液的枯树。以前那个在烈日下麻利干活的母亲呢,似乎离开了那片地,她就什么也不对了。想说出些好话听试图挽回,可是体内另一个自己却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嘴。

      秦风美还是把饼拎回了宿舍。大多是离家的孩子,吃到这种自家做的饼都丢不下手了。
      个个都喊好吃。秦风美也跟着乐呵起来,心里却空荡荡的,她知道这些已经是母亲能做到的极限了,可是心中还是有难平的情感。低头将袖子挽了挽,笑容苍凉无力,她好像有点看不懂自己了。

      1977年恢复了高考,当秦风美再次踏进这所学校,想起当年自己的幼稚和坚持,感叹不已。
      冬去春来,秦风美脱去了沉重的长袄子,换上了轻便的衬衣。坐在高考的考场上,阳光撒进教室,落在她的右手上。手腕上一圈因为卷了几个冬天的袖子,比其他地方粗糙的皮肤,在光亮中异常刺眼,以至于她想用左手来捂住它,可是捂住了又无法写字,最终只能妥协不去看它。多年后秦风美忽然想到那个夏天,那个时刻,有所领悟,没有面面俱全的成长,难道就能凭此放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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