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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华美的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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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呵,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啊!
这是大部分大人看见林然的反应。
这时你会看见林海强和秦风美露出“那是”的表情。
稚嫩可爱的林然像一张华美的毯子,盖住了深不见底的现实,转移了悠悠众生的口谈。
把窗户开过来透透气。林海强一贯地颐指气使。
我知道了!你不用烦了行不行。林然对这些事情没有特别的规定和坚持,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她知道林海强有,而且违背他的意志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所以她选择尽量减少麻烦地活着。
你先到门口等我,我马上出来。
又是老把戏。多年来的计较和戳穿并没有换来任何改变。你想要的改变正是别人的痛苦,于两者都痛苦的时候,人们收起明目张胆地对质,但是让自己说的过去的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遇到这种出门的时候,林海强总是最后一个走,大家都知道他担心的事情特别多,这并不是言语相劝就能使他好转的。
林然站在门边上,看到林海强毫不在意地推开门进了她的房间,在原本就开了的窗户上再调适出他要的宽度,然后再在房间里左右张望一下,才能满意地离开,当然其他每个房间他也都没放过。
接着是厨房,冰箱的门关起来没有,煤气有没有关,窗户有没有开过来一点,这些在他心里都有一个标准,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他做好。
做完所有这些,他才能放心地把大门锁上离开。
林然已经不再与他计较这些,这样只会耽误更长的时间。也是过了很久,她才能跟自己妥协,说服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样,把这当笑话看待,这样能好过些。
你怎么没下楼去?
等你一起走啊。
诶,刚才我门保险了没有?你看到了没有?
……
当林然还在敏感多思的少年时光时,这些对她极其不尊重和不信任的做法让她发疯。她会反抗,比如在窗户上黏上胶水,比如开着煤气把锅子烧通,林海强既惶恐难安又难掩愤怒,佯装做出要打人的样子。这正是林然要的结果,既然你这样对我,我又何必要在乎你的感受呢。
林海强总说是自己太惯着孩子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然后一群父母倾诉着相似的苦恼。林然觉得不可理喻,就像所有刽子手说自己是替天行道一样,自以为是和道义并伍,使很多人只看到了他的大义凛然并为之所动。
对付这种“保护”并不是抗争就有效果的。林然每次将林海强逼到绝路的时候,他都会说我下次再也不管你了好不好,可是每次都是绝对地做了自己的叛徒。林然对他的伪善和不守承诺感到绝望,这在青春期是致命的,而她看的出来,这对林海强来说,只是好心演给女儿看的“儿戏”,需要负什么责任?
为什么他会这样?不同于还沉溺于父母疼爱的年纪的小孩,林然已用早熟的眼光来分析这个世界了。不排除其他人说的有爱的原因,这也是最能让人接受的心安理得的理由,可是看上去更像是害怕,每次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神色紧绷,甚至还要咳嗽着再复查一遍。林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她反复观看林海强每次行动,就像警察反复勘察作案地点一样。就算所有人都掌握了他的癖好,想提前做好一切来节省出行时间的时候,他还是要把所有人都支开,然后把那几件事再做一遍。这样仅仅是害怕么,是不放心所有人么,可有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忘了关煤气什么的。直到有次,林然注意到林海强做完这些事后,那一脸掌控一切的满意,她想可能找到了答案。是不是能做所有事就代表有能力,而他以此宣布自己的重要和能力,是其他人所不能完成的。这个答案有点可笑,可是却十分契合生活中的细节。
林然关于这件事询问过秦风美,秦风美说她以前也反抗过,可是林海强会用狰狞的面目,高吼的嗓子试图降服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吧。林然对人性的演化感到惊奇,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这种控制和藐视别人的欲望,而且是在受到重创后仍顽强存活于性格中的。
至于害怕,把时间往前推推,可能和林凡的事情有关。林然在代替着他们的心里的遗憾重新生长,不允许错误。当年事情的影响林然并不知晓,林海强是否受这件事的影响她也不得而知,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想,可是所有这些揣度猜测都让隐隐欲现的真相对林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然曾经和林海强说出过这个猜想,她想看看当事人有没有知道真相后的恐慌。
当事人听了后只是大脑空白了几秒,甚至都像没有在听林然说话一样,岔到了别的话题上。林然想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自动屏蔽了这些,身体里那些高贵的品格不允许自己有着这样低贱的出身;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就像上帝把你所有的命数写下来念给你听,你就能知道那是自己的吗?毫无道理的人生里也许潜伏着上帝的预设,可是你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开始,这里是不是结束。
这种控制在最开始的出现是什么样的,林然有着一个最初的记忆。那是林然大概四岁的时候,林海强刚刚步入四十,是那件事在这个家庭发酵的第五个年头。南方的小镇鲜有地下起了雪,厚度能没掉半个小腿。政府大院里也都披挂起了一件白袄。这是孩子眼中没有见过的世界,有着想要触摸的冲动。对林海强而言,一切的改变都让他的胆战异于常人。
你要到哪里去?林海强的声音激动脆弱。
林然扒着门,想要出去玩,那双调皮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准去!他的激动打败了脆弱,五官扭做一团。
林然扒着的门已经露出了一条缝,里面有雪清新的气味。
嘭,门被重重的关上了。
林海强对于自己的担心有实现的可能感到心惊肉跳,所有的出现过的责问、伤害、冷漠等等又提前刺激着感官,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身上有着真切的相同的担忧,转而变成愤怒,感到现实要再次挑衅他的命运。
都叫你别看了!林然被提溜到了沙发上,心中愤愤难安的林海强用力的砸下手来。
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女儿,命运摆出一张叛变的脸,在和他宣战,他必须先下手为强。胜利必须借由绝对的安全来实现,这是他得到的最深的教训。什么叫扼杀了孩子的好奇心,她都不能明白完整对于她自己的重要性!
林然哇哇地哭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也曾这样过,她的泪珠覆盖着过去的记忆。
后来林海强对自己的感情有了约束,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爆发得那么猛烈。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打过林然,之后隐蔽的担心可能变成了反复的确认和长久地唠念。
林然八个月大就被送到了爷爷家,她不同于林凡,是由怀有歉疚的奶奶亲自抚养的。
她还是个白嫩可爱的小肉球的时候,一颦一笑都能获得先天的优势。
阴郁寡欢的林凡可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襁褓里那个不该来的孩子天生就会演戏。
当无数喜爱注目的人走过后,总会留下一双嫌弃怀疑的眼睛。
林然记得那双眼睛,虽然她的记忆原始粗糙,可是那一瞬间的对接像是某种胎记烙在了心上,分隔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惹人喜爱的性子于小林然像与生俱来一般,每当她多得一份,身上的嫌弃便多一分。
如果说她没有这么敏感,如果说她没有这么想要讨好这个哥哥该有多好,她也许能带着原来的秉性活的轻松些。
不知道几岁开始,有了权衡,有了克制,因为她不想让哥哥这么嫌弃她。她变得没有那么活泼好动,没有那么机灵可爱,她的哥哥也相应地赐予她多一点爱。
多么卑微而扭曲的存在,这是很多年以后林然才意识到的。
她丢失了原来的自己,却也看穿了仅有的一点爱,留在自己的夹缝里享受欺骗。
直到有一天,没有人再喜欢她了,她的哥哥也笑着戳穿了他的礼物。她能靠什么活下去,这时才知道苟延残喘并不是乞丐才有的专利。
要不是我,怎么会有你,是我用手把你换来的!林凡的话带有天生的自负和权威,竟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就会说的话。
林然瞻仰着这个在自己之上高出几个头的少年,把自己原来天之骄子的定位变成了一只机缘巧合的手,而且还血肉模糊,让人恶心。
她的心里种下了负罪感,她成了对心中神父唯命是从的卡莫西多。
只有虔诚的信服才能改变自己丑陋的面貌和获得至真纯洁的感情。
林然陷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人人自危却佯装安详。林然是他们的药,是要扭转乾坤从头开始的药,药用多了就成了瘾,一种见不得光的说不清理的隐疾,讳于向人展示。
如果林凡的手是好的,如果他们的生命是平等的,结果会是怎么样。
在那个计划生育盛行的年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确实是因为林凡的事,才有了林然。
这种命运的偏差让她局促不安,在她生命的初始一直纠缠着她。她究竟是黑暗的象征还是黎明前的曙光,究竟要是臣服于他还是生命自有公平。
命运欠她一个解释,而凡人又众说纷纭。
人们看见眼前的树,便会说树,看见眼前的墙,便会说墙。现在有了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便忘了嘴上系过的挥之不去的苦难,人便是这么简单直接的生物,可是要做到让别人看见,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却不像两瓣唇中间的口风来的轻巧,只有试过的人才知不易。
秦风美看见这个家终于又有了点家的样子,心中欣慰许多。她从小便挑家里的担子,当现在自己的家庭出现了危难,理所应当的要扛过去,没有什么害怕的。当性格强悍过命运,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了。
当尝遍所有的苦难,她深知任何的软弱的情感和乞讨,都不能让她活下去,只有精干的做活才能体面安然地过,以前是干农活,现在是工作。为了活下去,为了养活一对儿女,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说苦,更何况她也热爱着这份工作。忙碌能使人遗忘不快,还能带来成就感,这是她在任何人和生活的琐粹中不能感受到的,与其说工作成就了她,倒不如说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疗伤。
她很爱惜这个孩子,因为她带来了久违的平静,过滤掉了人们眼中的惊讶,使全家人回到一个正常的世界。可是生活并没有一刻叫你消停的意思,她整整衣装,为她的孩子流下几滴苦痛的泪水留作纪念,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林然对于简单的过去已记不得了,之后就是总有的看穿,无言的悲伤。在有对有错的世界,她不知道应该责备谁,或是她到底有没有责备的权利。
她成了一个带着镣铐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埋首苦行,风沙硕粒。
厕所墙上站着两个小人儿,姐姐比弟弟高出一些。
谁让你在我衣服上乱画的!
我不小心碰到的!那谁让你又画我的!
不许讲话,你们两个人。奶奶洪华严肃起来,孙子辈的都感到害怕。
厨房里的水壶都烧开过几次了,俩小孩的腿有些打颤了。
待会去买好吃的吧。
好。
俩人咧着嘴笑了,没有深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