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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孩诞生 ...

  •   天空像一块黑重的墨,饱嗜着对水的渴望以换来改变,却无端被人们扯来当了一块衬托节日气氛的幕布,应承来自人间的喜悦烟花。
      风美,你坐下来歇歇啊,你老忙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得歇啊!男人殷切地邀请着,女人则连表情都没有变。
      站着的男人叫林海强,他的头发鬈曲浓密,且颜色很黑,与他白皙的皮肤,鲜红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激烈的表情使他的眼睛、嘴巴往前冲着,脸部的肌肉夸张陈设,组合起来像一个面具浮于表皮之上。揭去面具,你可能还隐约能看见他年轻时候的俊秀轮廓,如果不加任何情绪在里面的话。
      他上身是深蓝色的翻领棉衣,不是很厚,但是很大,像个罩子一样罩在他身上,从肩膀那里能明显看出来,宽过他本身的肩宽,长度也是,覆盖了大腿一半了。从翻领中间可以看见他的已经洗的泛软的高领棉毛衫,它高过外面的圆领棕色毛衣,看起来就像那时时兴的小孩穿的带花边的袜子。衣服过大,腿就显得很短,像是升空的孔明灯,从地上仰望它,下面拖着一小段流下的蜡。他不喜欢裤腿拖到皮鞋那里,每次拿到新裤子,必然要去裁缝那里把裤腿修到脚踝以上,就算在冬天,他也这样穿。
      说完这句话,他的嘴还是不能控制地努动着,最终还是克制地收成了无声。他已经习惯将难忍置后,在目的耗尽之前。所以此刻的笑容中夹杂着嘘寒问暖的焦灼,看上去很真诚,配合着他惊叹不已的语气,啧啧作势,这更像是前几十年留下的习惯或印记。
      见着旁边的女人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他想更进一步试探,灵活的手悄悄地顺着话茬搭在她的胳膊肘上。手上的血管因为稍加用力而贲张涌动,他们为主人的任何意图而激动。他本想搀着风美坐下来歇歇,可手却意旨性地想要将她按下来坐一会儿。

      秦风美正在站着包饺子,她的两片面颊上的肉特别丰满,是随了她的父亲,高兴的时候扯上眼梢,难过的时候像两块铁饼似的坠着,掩盖住一张倒挂的嘴。她的腰间扎着一个蓝色格子布的围裙,才勉强能在她那浑然黑色的身上找到上下身的界限。绵软的衣服不够有气势,还好她有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锋利的发尾筑出一个截面,发着寒光,似一把菜刀的刃。大自然里不够安全的动物会假借强悍动物的外形来保护自己,那看似不可思议地对自己的基因的意图,可能暗藏着内心相反一面的日夜乞求。
      这个年代,爱美的女人们会托去城里的亲戚带两件洋裙回来,穿上刚及脚踝,配上中跟的小皮鞋,走路都自带妩媚。秦风美从不稀罕这些,她觉得太累赘,可是又觉得自己穿了肯定比那些人好看。她唯一在乎的是自己又黑又硬的短发,如果有一根弯曲了,都会使她浑身难受。
      他俩在一个四方环境里对峙。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满了包饺子用的东西。这屋子是吃饭的场所,没有什么其他东西。最深处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窗,透过玻璃,能看见后面的街道和人家,使这个屋子看起来不那么堵塞。出口处由于要顺应外面楼梯的构造,变狭小了许多。
      下一个阶梯,外边连着一个长道,一边放着灶台、纱橱,一边是木板砖头搭起来的切菜的地方,中间总共能走一个人。靠近门边上的房顶上有一个鸭梨是的灯泡,发出的光已经把本身的形状淹没,它把桌上的剩菜照出柔和的光圈,也把黑漆漆的水泥地照出了油光。

      印花瓷盆里已经整齐地装满了饺子,秦风美仍旧不停下来。也许是因为是医生的缘故,习惯将一切事做的尽可能规整而迅速。
      她倚着八仙桌站着,右手边放着刚刚下午揉面团垫的砧板,过分黏乎的面粉腻在板子上,时间一长,更难洗干净。林海强通常喜欢把它泡水里,泡软了最后用布一抹就好了,而秦风美则喜欢直接用布使劲擦,再不济就用钢丝球把他们弄下来,她不明白有这么省时间的方法为什么还是有人喜欢磨洋工。另一旁放着林海强泡好的茶,她仍旧未喝一口。
      她总是不自觉地叹气,心里涨得好像要捶打一番才好过,感觉被一堆无名的线头包绕着,而旁边这个人偏要在这个时候找上自己,怎么这么烦。当她觉察到他手上的力道的时候,心里痛恨至极。

      名堂镇镇政府大院里清闲异常,最里面走廊上的一排灯格外寂静光亮,投下一道道冷白色的光束,和它们的使命一般严肃。它们以一种绝不逾越的姿态相隔而立,你若站在下面,会觉得下着荧荧亮亮的雨。这细小的光轻盈的很,翩翩起舞,芒白般濡进黑夜中,搜寻同类。
      他们把守的是一排二层的水泥房,大部分干部和一些外来的内部人员都分到一套房间,或休息用或安家,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个家长里短的地方。
      前后的楼的距离空出了个院子,它的右边是财政所,左边是食堂。院子里有几个大的圆形的,用灰色石砖围住的花坛,有半个成人的身子那么高。每个花坛里面都种着好几棵参天的树木,比周围的楼房都要高。天还没转暖,这些树赤裸凋敝,互相牵缠,交错纠葛中牵出狮子的血盆大口,侧看又似鬼吏怒目圆瞪,总之攀绕出各种复杂的图案,不动声色地演绎着某种神秘。总有人不受这乖张的恐吓,寄情于自己的世界。一个孩子站在院子里的道上,他正在摆弄着手上的一块红布。他将红布的一边系在左手手腕上,确认系牢了后,反着在身后用右手抓起红布的另一边,然后将他的一支脚在地上摩擦了两下,嗖地飞着跑出去了,红布在他身后簌簌地飘着。看着这个孩子玩的这么开心,那些张牙舞爪的树都失去了装模作样的干劲。

      透过前院,能看见后边二楼楼梯口另有一处光亮,那饱满的橘黄的灯光充斥着溢出窗户和木门,从远处看,像一个油光的大橘子。因赶上过年,大院里几家人能走的都走了,灯都黑着,唯独这家亮着。
      这是林海强一家人的厨房。林海强刚三十出头,是政府农经站的站长。因这几年工作上弄出了点名声,人情场上也自认为如鱼得水,所以除了分得了楼下的一间住房,还额外挣得了楼上的一间用作厨房,安扎营生,有了个家的样子。
      秦风美反感地啧了一声,用力地抖开他的手,这劲道也感染到了她的声音:有什么好歇的!
      林海强只好作罢,看着秦风美这样干累着,却拿她没办法。他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两支手撑着腿,开始兀自妄想、烦闷,大脑里有一根弦开始单调地发出一个音,使他恐惧,想要挣破。
      炉灶上的大锅里闷着鬼鬼祟祟的油,但很难压抑着不冒出一两个油星子。
      不久,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再怎么歇也留不住。林海强知道她难受,可自己也憋屈的很,不自觉地快速地抖起腿来,蓄积起来的烦躁在他的神经里游走,蹂躏地他面目扭曲。
      良久,秦风美反复默念起自己说的话来,心里不是个滋味。抬头看见外边缤纷的烟花,想着她的寿命比那一季的花期都短上好多,好看归好看,可走的没声没息的。若往那长了看,人呀,也这样,没准什么事就落了,想想心中又多了悲伤。低头看看肚子,她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这个运数之外的生命带来的是什么。人大多只能图个一时的光鲜罢了,最深的祝福就是好自为之。她那黑硬的短发悄悄滑落脸庞,也想看看那个孩子。
      林海强见她又是伤神又是看着肚子,于是定下气来,偷着远远地宽慰她道:你就什么也别想了,等这个孩子出来了,一切啊……都会好起来的!
      秦风美听不得他的话,心中只剩悲凉。

      门板后面藏着一双眼睛,那是小林凡盯着屋里看呢。现在是正月里,其他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带去到处串门去了,而林凡却因为妈妈快要生宝宝而只能待在家了。
      他在院子里面玩了好一阵,感觉肚子饿了,想上来弄点吃的。还没进门,听见了爸妈的谈话,今天并没有激烈的争吵,于是他在门口站着,他想听听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林凡听爸爸说自己快有个妹妹了,可是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妹妹,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爸爸嘴里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是什么意思。他能感觉到不同的是妈妈经常像现在这样叹气,爸爸总是对妈妈的肚子特别小心,而爷爷奶奶的嘴里也老是会念叨着这个妹妹,好像自己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林凡很沮丧,没人告诉他这个妹妹出来以后他会怎么样,他有点害怕。
      爸妈的脸色都不好,他不知道能不能进去,一支小手捂住肚子希望它再撑久一点。
      静不下心来的林海强又站起来踱步,他瞥见了门口的林凡,身体里烦躁的神经终于不用再自我消遣了。刚想发作,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假装没看见似的问秦风美:林凡呢,林凡去哪儿了,怎么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看不到他!
      林凡很开心有人想到了自己,正好可以从门边走出来了。屋里的气氛还是尤如小火温着的油锅,他习惯性地低声嗫嚅到:我在这儿呢。
      很好,配合得不错,林海强暗自庆幸。像串好戏似的,林海强的愤恨油头粉面地登场了。
      呦,你还知道回家呐!
      林凡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儿的,成了大人间权杖制衡的牺牲品。大人们不值一提甚至不觉得自己有过的情绪张弛在精彩的演绎里,转了个心性也就不知前戏说的是什么了,叫流恋者笞挞着心中原本的相信。
      你还站在那里干嘛,叫你妈坐下啊。林海强带着斥责和不耐烦地语气更加增加了林凡莫名的害怕,他立马伸出小手拉着秦风美,央求她坐下来歇会儿。
      锅里的油开始滋啦地往外跳,跳出难以忍受的煎熬。

      哈,孩子旁边还有个孩子,黑硬的短发兴奋地抬起梢儿。原本机械地包着饺子的秦风美瞧见了弱小的林凡以及他那不寻常的左手,怔住了,突然感到万端思绪在腹中搅动,仿佛成了形,像把大刀疯狂地嗜动着血肉,绞得生疼,一向坚强的秦风美也禁不住地叫出了声。疼痛迫使秦风美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被局限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一阵阵疼痛像是冥冥中劈开现有防卫思绪而来的光束,强制地放映着回忆。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地倒在血泊里,黏腻的鲜血卷裹着雪白的面粉,制作着人类最鲜腥丰盛的饕餮。那个可口的食物来源的嘴里微弱地叫喊着:疼,疼……如此的虚弱难辨却响彻秦风美听力并不好的耳朵里,响彻在她的每个梦魇里,响彻在她空荡荡的身体里,振聋发聩却无力找到回应。或许是回忆太过惨重,秦风美渐渐感到一股暖流从身体经过。
      你怎么了,风美?林海强赶到秦风美身边,脚边的林凡被挤到了一边。此刻林海强心里的嫌弃、害怕、焦作组合出一张凌厉的脸,似乎是一种对命运无常地不耐烦。他跪下来抱住跌倒的秦风美,手没主张似的一会护住肚子,一会又去撑住头。
      你撑住啊,我们马上就去医院,你坚持住啊!林海强的声音微微打颤,他横抱起秦风美赶去卫生院。
      幼小的林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无比的害怕,整个人连同空空的胃一起抽泣。他牵着林海强的裤腿,不想独自被抛下。

      孩子,哦,对,我还有个孩子。秦风美终于能抽出些思绪到现实中来了。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当你的思维,意志和情感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候,生活已经先你一步地走到了另一个境地。当你想要固地自守的时候总有不期而至的改变。惨痛既定的记忆和随着涓涓暖流而来的新生命交织地发生着,于哪一个,秦风美都无力抗拒,沉溺于宏大的感官中,直至一切归于旋霓安宜的黑暗之中。
      烟花爆竹声已响了一夜,坐在医院廊道上的林海强已听到麻木。凡事多则没,有繁复湮没之意,也有迟暮落没之意。今夜是正月十五,人们要把一个节里的烟花在这结尾上都燃尽。
      孩子是经不起等的,尽管林凡知道妈妈正在手术室里,可是冗长的时间实在无法形成凝重的思虑而穿透进一个孩子的思维中。坐不住的他跑到了昏暗走廊的尽头,攀着栏杆仰着头,张望着外边的烟花,看她们如何变换出不同的光彩。

      一方小镇在接连不断的华彩的掩映下安逸祥和,家家户户围着桌子吃着热腾腾的馄饨,咸淡清爽。八零年代末,电视还没有普及,人们七嘴八舌地填凑热闹。八零年代末,车子还没有几部,人们还是见面招呼,往来人情。八零年代末,人们追求单纯,简衣素服中还包裹着那么点情怀。
      万事无端,美好如初。秦风美似乎能看见那张映照着绚烂烟花的无暇脸庞,可是美好的画面总是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停驻,那个梦魇总是一次次撕毁用心构筑起的希冀。
      两年前的夏天,一条漫长难行的乡间小道。空气裹挟着盛暑的热气变得粘腻厚重,白色的大鸟兀地从深绿密挺的庄稼里飞出,发出一声怪叫。秦风美坐在自行车后坐上,人被颠得眩晕,可她还是不断地催促林海强快点。作为医生的她,感到了尤如鲜血从自已身上迅疾流淌般的寒冷。双手不知所措地安放着,妄图堵住那些出口。
      啊,又是一阵痛。那个梦魇如此折磨着手术台上的秦风美,时而叫她无力想起,时而又间断上演,好像终要在她的身体里结出个果来才得安生。

      小王,风美怎么样了。看见有人出来了,林海强立即迎了上去。因为都是秦风美的同事,便直接问了。那个护士见林海强如此紧张,自然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小王心中感叹他们夫妻情深,却不知林海强的思量,他和秦风美都再也禁不起任何差池了。得了这句话,林海强才稍稍松快了些,转身看见身边的林凡不见了,又紧张了起来,四下找寻,抬头看见走廊的尽头,一个微小的身子没在巨大的光影之中。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外面的声响太大,林凡没有听见。那个毫无反应的背影似乎在耻笑着林海强,或者说他心中的疲惫和压抑早就赤盲了双眼。他冲上去反身拎起林凡,怒不可遏的情绪化成了蛮横强制的暴力,注定要施加在可以一偿快感的弱者身上。
      我让你看!让你看!口中反复叨念的话让林海强盲了心智,不知深浅地砸下手来。林凡先是咬着嘴闷哼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哭泣中含糊的求饶,在林海强的厉声中淹没。
      那是林凡的哭声吗?秦风美的思绪又间断清晰起来。车子歪进了一条人群拥挤的小道,不知情的村民们纷纷张望着这个碾米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秦风美听见了戚戚的哭声,她听出了那是妹妹秦朝娣的声音,她有些恍惚了,那一刻她真的感到害怕了。林海强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了下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却浑然不在乎,无声地爬起来,一步一定地朝里面走去。人群围堵着,再走近些,看到朝娣跪在地上,抽动着嘴巴。再转过去一点……那是!那是林凡吗?!秦风美的心里难以置信地确认着,他的头依偎在朝娣腿上,汗渍和眼泪混迹于脸上,头发也被浸的湿漉漉的,眉头微皱,双眼虚掩着,褪尽血色的双唇极力地想喊出什么。再往下看,再往下看……那猖狷的红色和残酷的分离。秦风美似魔瘴般突然梗直了脖子,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到了林凡面前扑通跪地,整个人被内心巨大的疼痛带动着不住地抽搐,嘴角颤动着抖落出: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秦风美惊惶难安地重复着。手术台旁秦风美的同事小王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这个平日里谈笑洒脱的人如何在此刻这般狼狈。

      哇啊!所有的梦魇,怀疑都淹没在新生孩子清脆的啼哭声中。
      医院一楼的院子中央竖立着一个高大的女像,很符合这个信仰很大,房屋低矮的时代。她应该是个医生或者护士的形象,触天的双手在摘取着额外的生命,那数不清的烟花中的一颗。
      如果一切以静像来看,满天的烟花,颀长的雕塑,林海强挥在空中的手,林凡的泪痕,走廊那头手术台上精疲力尽的秦风美,还有那个皮肤褶皱,带有血丝的女婴,这所有定格成了历史书上集齐时间地点跟人物的插图,留下待后人诓移的绯想。
      改变带来的阵痛让所有人不安,可是真实的发生又像冥冥之中的注定。
      一个女孩降临了,在新的一年欣然开始的时候,在万家烟火即时谢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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