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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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已至光和二年冬日。
天子仍然耽于淫乐，在光和元年时公开卖官鬻爵，将官位明码标价，所得钱财俱用于建造西园，供自己享乐。官吏因高昂的‘做官费’横征暴敛，百姓越发困苦，渐失士子之心。
朝局越发如稠如螗，凉州、九江等边境屡生蛮族叛乱，全赖卢植、朱儁等名将尽心维持。
世情如此，众人也没了坐而论道的心思，只感自己无力，冬日里相聚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郭嘉冻得小脸青白，整个人窝在一匹小马上，探出手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脸颊，总算显得面色红润了些。
荀彧见状，侧头看向重阳，导航犬会意的凑上前：“公子，前方便是咱们家的庄园，不如先去庄园暂歇。”
荀彧点头，原来快到自家庄园了……
他这次出城是为母亲上坟，本着快去快回的打算，哪知郭嘉也要跟去，小孩马术不精，身子又弱了些，路上便耽搁了好些时辰。
“如何？”
郭嘉艰难的吐出声音：“全依兄长。”
三人策马到荀氏庄园（在重阳的领路下），正要进去，恰见路旁一老汉推着板车艰难行进，车上装着烧好的木炭，看样子是去城中卖炭的。重阳忽然道：“公子先去歇息，冬天庄园久无人住，怕是冷了些，我去买些碳来。”
老者身形臃肿，看样子是东拼西凑将许多件单衣裹在了身上御寒。昨天刚下了场雪，板车难行，他须发皆白，面上皱纹纵横，显出苦态。步履蹒跚的推着沉重的板车一步步朝颖阴城方向走着，无端让人心酸。
荀彧沉吟片刻，方道：“把那车碳都买了吧，天寒日冷，你请那位老丈入府小坐，嗯……带来见我。”
重阳咧嘴一笑：“公子心善，我明白了。”
冬天里这座庄园不会有人来，荀氏又不是铺张浪费之族，索性冬日里便裁减了人手，只留一家仆看守宅邸。
两个人在家仆的带领下进府，点燃了火盆，喝了一杯浓浓的姜汤后双双舒服的叹了口气。
“太冷了。”郭嘉坐在火盆旁，靠着火取暖，忽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荀彧蹙眉，唤来家仆道：“再煮一份姜汤来。”想到外面的重阳与老者，又补充道：“三份。”
家仆领命退下后，便见重阳领着老者进来。老者仿佛是初次踏进这样的宅邸，缩着手一脸胆怯，见到坐于主位上的荀彧慌慌张张的跪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重阳收到荀彧的眼神，将老丈扶起到一旁坐下，就听荀彧道：“外面过冷了些，老丈不如先在府中歇一歇再回家。”
老者一脸皱纹都舒展开，笑容憨厚，满脸感激，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搓着手在原处坐立不安。
见他这个样子，荀彧想了想，便开口道：“老丈这车碳作价几何？”见老者一脸茫然的看着他，荀彧换了个说法：“老丈这车碳怎么卖啊？”
这下子老汉听懂了，他伸出两只手，马上又缩回一只：“一百钱。”
郭嘉皱眉插声：“明明是两百钱。”
老汉被他这一打岔又不敢说话了，见荀彧神情温和，便壮着胆子说道：“本来是两百钱，只是公子是好人，一百钱就行。”老汉咬着牙继续道：“实在是最低价了，家中还有孙女儿饿着，公子……”
荀彧心下恻然，招手让重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见老汉一脸紧张的样子，转开话题道：“这些碳都是老丈自己烧的？”
“是啊。”说起这个话题，老汉心中胆怯渐渐退去，话多了起来：“冬天我们整个村的人就靠这个活着啦，砍树烧炭，再卖给城里的贵人换些米粮，不然不知要饿死多少孩子。”
“老丈这把年纪，应该是在家中享福，受子孙供养才是啊。”
“哪有什么子孙。”说到这个，老汉先是愤恨，接着难过，低头拭去眼角的泪，声音沙哑道：“前年皇帝抓我儿子修宫殿，活活累死了。朝廷又整天收税，这两年老天爷也不开眼，连年大旱，去年我的两个孙儿也饿死了，只剩一个小孙女儿陪着我。要不是要养着她长大，老汉我恨不得也随儿子一起去算了。”
荀彧顿时沉默，想要说什么，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皆是我等之过，累的老丈如此。”
老汉饱经人间沧桑，难过劲一会就过去，此时脸上恢复笑容，挠头道：“我见识短，但看出两位公子都是要做官的人，公子是好人，以后一定是个好官。”
他饮了姜汤，身子暖了过来，见两个人都有些出神的样子，自己在这也如坐针毡，就冲重阳轻声道：“我可不可以走了？”
重阳见荀彧没什么表示，便领着老汉出府，到府门时，将手中的布袋递了过去。
老汉打开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这足有一贯吧，太多了，太多了，能买我十车碳了，使不得。”
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说着就要将布袋递回去，重阳哪能让自己公子心意白费，只将手背到身后不收，说道：“老丈快些回家吧，这是我家公子的意思。”
老者嘴唇颤了颤，使劲跺了跺脚，跪下冲府门重重扣了一个口，转身推着空了的板车走了。
“劳役之苦，竟至于此。”屋内，荀彧沉着脸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庭院中的雪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嘉斜倚在火盆旁边，意态闲适，眼角眉梢却满是讥嘲：“彧兄可知，一车碳前些年本作价百文？”
“哦？”荀彧转身：“为何涨价？”
“自然是民间壮丁不足，砍木烧炭者渐少。颍川之地本就富足，还算好的，听行脚商说，劳役最重的司隶之地更是不堪。”
别看表面以为涨价是好事，这碳只在冬日里卖的出去，能挣几个钱？壮丁不足却影响的是整年的春耕秋收。
“卖炭翁，卖炭翁。”郭嘉讥笑道：“却不知卖炭者可烧的起碳。”
“前些时日陈长文还邀彧兄赏雪。”他霍然站起身，目光灼灼似可伤人：“却不知此之美景，彼之砒霜。”
“这还算小事。米价连年见涨，去年一石粟米五百钱，今年却涨到了八百钱！明年又要涨到多少？却不知老汉到时要卖几车碳才能买得一石米。”
“有人高床软枕，有人却草棚饥寒。”
荀彧闭目长叹：“嘉弟……”
他交游广阔，郭嘉也是。只是他常喜欢接触的却不是世家子，而是田间农夫、市井小贩。
阅尽世间百态，才得以洞察人心。
小孩这是在指责他吗？
荀氏尚俭，却也是相对的。不比他族豪奢，却也是出则车马美裘以为荣华。荀彧更是生活精致，除了守孝三年外，锦衣华服美食熏香，从不会委屈了自己。
“我并没指责兄长和公达等人的意思。”郭嘉摇了摇头，目光中有些茫然：“世家传承悠久，自然家资丰厚，用的又不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只是——”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总有一天会变的。”荀彧俯身握紧他的手，又说了一遍：“总有一天会变的。”
郭嘉反手握住他，声音低低的：“就算不会，我们一起，也会让它变的，对不对？”
从庄园中返回德星乡，天色已晚。郭嘉自回了他在荀府中的住处（对！郭小嘉正式在荀府安家落户了），荀彧决定去找荀攸。
他满怀心事的走着，重阳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公子要去哪里？”
“去寻公达。”荀彧继续向前走，察觉到重阳没跟上来，转头就见他哭丧着脸，手指向另一边：“公子……走反了。”
荀彧面无表情：“哦。”
我家公子又迷路了╮(￣▽￣)╭
成功寻到荀攸住处，荀彧推门进去，却找不见人。他四处转了转，听见墙角屏风遮掩处传来大侄子熟悉的声音，语气荡漾，委实让人牙根痒痒：
“十九，你受苦了。”
“这几天冻到你了吧，又见不着阳光，明天就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最好别看见小叔。”
“想当年初二初三就因为长得太美，被小叔抢走了。”
“你可是我身边唯一的宝贝了。”
荀彧：“……”
他踮起脚步悄声走到荀攸身后，似笑非笑的道：“公达——”
荀攸后背一凉，整个人差点窜起来，急忙转过身伸开双手遮住身后，笑容狗腿：“小叔……”
“十九？”
眼见荀彧脸上泛起熟悉至极的笑容，他神情哀戚，恨不得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叔，你就放过初一吧。”
“我看看。”
荀攸坚决不退，满脸视死如归的挡在荀彧身前：“绝不！”
荀彧笑眯眯：“公达——”
“不....不行！”荀攸哆哆嗦嗦的，心里默念孟子真言：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
屈你妹啊！！！
眼瞅着荀彧笑容越来越深，荀攸颤了颤，在生命安全和初一之间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后，神情绝望的让开了——露出一盆树枝，在屏风之后，四周又遮遮掩掩的摆放了许多东西，藏得严严实实的。
“什么时候开花？”
“四月。”荀攸本来都绝望了，听到这话眼前一亮：“这花一点都不香，真的！”
小叔爱熏香就熏香，干什么总来他这里辣手摧花抢夺原料。
想当年，美丽的初二和初三就被残忍的小叔给摘下花瓣，晾干后碾磨成粉，放在香炉里熏衣服了。
我的十九……
荀彧瞥他一眼，见大侄子表情实在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便不再逗他。
他爱熏香，上佳的原料多的是，何必用荀攸这里养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
还不是因为那时候荀攸刚返乡，各种挑衅，才忍不住出手小小的教训了一下。（此为当年荀攸血泪教训之一）
见荀彧放过了十九，荀攸松了口气：“这么晚前来，小叔有何事？”
荀彧张了张嘴，才说道：“无事。”
他只是心中烦闷，下意识的来公达这里罢了。
荀攸察言观色，仔细看着荀彧的表情，心知他定有心事，便道：“说起来，有一件趣事还未说与小叔听呢。”
“前日早晨我去拜访元常，他还未醒。因钟府之人都知我们关系，其家仆便径自带我进了元常卧室。”
“我走到元常榻边正要叫醒他，却发现他的被子破了一个洞。”
荀彧哪怕心知肚明荀攸在开解他，此时也被吸引住了心神，问道：“这是为何？”
“待他醒来才知，他素来痴迷书法，那几日偶然有了灵感，梦中也用指书写，便把被子磨穿了，哈哈哈哈哈——”
“我便对他道：‘往日只知破鞋，今日才知有破褥。’元常气的直接把我撵了出去，说要与我断交。”
“只是——”荀攸得意洋洋：“昨天还不是自己忍不住来寻我喝酒。”
可见，虽然某大侄子位于荀家食物链底层（咦），在外面照样横行霸道，吃的别人死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冬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