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聚会 ...
-
不论荀彧如何劝解，郭嘉都不言不语，荀彧索性暂时放开了这个问题，放两人冷静几日。
几日后众人约好了时间，一起去郊外的陈氏庄园中小聚。
他们这一圈子士族子弟在相互熟识后便有时常相聚的惯例，后来更是发展出了诸多花样（据荀攸说：大多是荀衍提议的）。每次都要择一主题，以曲水流觞的方式，酒杯落到谁处，便由谁来阐述此题，若能得半数以上人叫好，便算过关。
众人俱为天资极高之辈，又出身不凡、家学深厚、见识极广，相互之间这样的交流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极好的机会，因而渐成定例。
陈氏家中产业之多在颍川众族中首屈一指，因而陈家庄园也修建的极为豪华。圈山为园，园中遍植美木与奇花异草，兼有小溪横曲折蜿蜒、泉水叮咚，是消暑的好去处。
陈群为人豪爽，直接向族中长辈请示后便专门将此园划了出来，作众人集会之用。
众人拾阶而上，时而可见一栋栋屋宇隐于林间，碧瓦白墙，如江左之秀致。
到了半山腰一座小亭后，众人按着往日的习惯各自于小溪边落座，早有陈氏家仆奉上布巾与瓜果，侍候客人们用完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陈群作为东道主，每次聚会都由他先发言。
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滴，喝了一口仆人递上来的凉饮，顿觉暑气消去，不由心情大好，还没反应过来，话就从嘴边溜出去了：“文若已有三年未与我等相聚，听闻三年间埋首史策、手不释卷，这次，可要好好考教考教他，诸君说是不是？”
一语毕，无人应声，反而皆用一种‘长文是不是中暑了’的眼神看着他，陈群顿时惊觉，干笑两声看向荀彧，就见对方果然一脸熟悉的笑容望了过来。
完犊子了！
陈群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华服大袖轻扬，自顾自说道：“不知我等今日以何事为题？”
他面容俊秀、气质拔群，跪坐于亭下，世家子风仪无双，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众人却一阵无语。
长文，汝的节操呢？
荀攸偷笑，暗道长文方才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只是这话是绝对不能说不来的，接过话题道：“经义无趣，与朝事无补，今日不论这些如何？”
“对！”
“公达说的是！”
众人都是年轻人，几乎全部都有过在自家长辈威逼下去啃那些晦涩无趣的经卷的经历，虽然水平都相当不错，不少人都能称顶尖，但谁会发自内心的喜欢那些无聊的东西？
还是时事更能引发众人热血，纷纷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不如说匈奴？”
“几年前就论过了，汝记性真差。”
好几个提议皆被否，他们每月一聚，每次一题，许多事都已说过，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好题。
忽听辛毗道：“不如论党锢如何？”
寂静片刻，众人轰然叫好。
他们都出身士族，家中为官的长辈或多或少都被党锢之祸牵连，不少人还因之身死。一方面是家恨，另一方面却是国仇，宦官乱政让人忧心，因而对此恨的咬牙切齿。众人热血未冷，上次党锢之祸再次爆发时还计划着众人赴京联名上书天子以除宦官，却被长辈强压去了，心中愤恨无处排解，辛毗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众人齐声叫好：“佐治之议甚好！”
见议题已定，便有下人自高处放下酒爵。那酒爵随着溪流起伏不定、飘飘荡荡，时而眼见要停下了，却又被水流推走，众人的目光也随着移动。
终于，那酒爵停在钟繇面前。他沉默半晌，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之人，开口道：“诸君皆知，我之父、叔父皆因党锢之祸而不仕。繇常思之，宦官乃无根之人，昔日故大将军槐里侯在位，众贤列朝，如何却被那等小人一一诛杀、流放，乃至牵连子孙？”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无天子之意，哪有宦官之乱。”
他的话一说完，整座园子顿时寂静无声，仿佛连微风轻拂树叶的细微‘飒飒’声响都消失了。
党锢之祸的源头是天子，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说、也不可说罢了。
三百年汉室天下，哪怕连王莽之乱也有光武再起，汉室天命所归深入人心。但是几代皇帝继位以来接连不断的乱象，也不由得明眼人深思。
荀攸立时出声道：“元常，慎言。”
他看了一眼陈群，陈群会意的冲他点点头，示意侍奉此间的下人皆陈氏老仆，绝不会在外乱说。
他们也不担心在座的哪位出了这个园子随便外泄，众人皆士族出身，在面对宦官一定程度上的休戚与共。
“有何不可说。”辛毗忽然发声，他年龄最长，却最不圆滑，为人刚而不阿，接着道：“诸君有哪一位族中没有长辈受党锢牵连的，宦官乱政，天子却以之为阿父阿母。亲小人远贤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被他这么一说，一群小青年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纷纷热血上脑，也顾不得什么曲水流觞的规矩，酒爵抢过来就开始对宦官一顿痛斥。
集会散去后，荀家叔侄乘着马车归家，荀攸问道：“小叔，方才为何不发一言？”
荀彧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若是三年前，他定然也忍不住心中愤懑，出言痛骂。只是父亲遗言让他惊醒。
只是言谈，有什么用？
他与诸多友人一样，对此事毫无助力。便是连他们的长辈也无可奈何，这一群小年轻能做什么？
与友人唯一不同的，只是在守制的三年里更习惯了将情绪内敛、将心中悲苦压下，而不说罢了。
见他不语，荀攸明智的也不再追问，只转开话题，揶揄道：“小叔，今日怎么不见你那小拖油瓶？”
“拖油瓶？”荀彧斜睨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荀攸立马举手投降，把队友卖了个干干净净：“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长文、元常等人一致鉴定的。小叔自叔祖去世以来就时常带着那小子，与我等相聚也少了，诸君多少有些不满呢。”
荀彧笑容温文，却无端让荀攸脖颈发冷：“守制期间不得宴饮，你们若真是想我，怎么不来一起素食茹服安居陋室啊？”
荀攸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别开玩笑了，那等清苦，让他们这些少爷们如何忍受？
“不过，话说回来。”荀彧揉了揉额角，显得有些苦恼：“上次过后，我已与嘉弟几日不见，至今还未想出其中症结。”
荀攸笑出八颗白牙，小眼神儿锃亮，就差没明说‘我知道，来求我啊，求我啊’这句话。
荀彧脸上挂出叔父的微笑：“公达，一百遍《易》可抄完了？”
荀攸坚强挺住：“有元常在，自是无忧。”他瞥见荀彧加深的微笑，补充道：“元常最擅书法，我二人又交往极深，他的字迹必可以假乱真。”
“还有。”他继续补充，笑容有点小得意：“这其中可有小叔的五十遍，若是叔祖知道，我与小叔必定同罚。”
胜利曙光在前，他自思已断了自家小叔一切威胁他的可能，心里泪流满面。
\\(≧▽≦)/终于赢了小叔一次！！！
能看见小叔吃瘪什么的，太高兴了！！
荀彧但笑不语。
荀攸激动的情绪褪去，莫名的有些不安起来，仔细盘算自己有哪处没有算到，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直到马车抵达荀氏宅邸，荀攸下了马车就看下自家友若叔等在府邸门前，脸上笑容与荀彧如出一辙，温声对他说道：“公达，快进去吧，叔父已经等你许久了。”
怎、怎么会？
荀攸目瞪口呆的指了指自己，又满脸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荀彧，结结巴巴的道：“为什么只叫我？”
荀谌眼神中透出一丝同情：“阿弟说《易》已随叔父钻研几年，多抄无益，自请改抄五十遍为多作文五篇，前日已将文章如数交上去了，叔父阅后，极为满意。”
荀攸：“……”
某大侄子会被向来治学严谨的荀爽修理的多惨，简直不用想象……
当晚荀彧去找他的时候，就见荀攸房里还亮着油灯。他端着托盘推门进去，果然在书案后看见一个身影。
他走上前，一路跨过纸张无数，终于在无数竹简堆里找着了荀攸的脑袋，便施施然的坐到他身边，将托盘放到一旁：“公达，白日的问题……”
荀攸整个人都趴在了书案上，艰难的扭头看向他，眼含泪花，虚弱的道：“小叔……”
/(ㄒoㄒ)/~~侄儿错啦！！
荀攸整理了一下书案，拍了拍脸，才勉强振奋精神，抱怨道：“叔祖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又不着痕迹的瞥了身旁的荀彧一眼：小叔一样可怕。
话说回来，听祖父说曾祖就一直怼不过小叔祖父啊……（荀攸曾祖为荀彧祖父之兄，祖父为荀彧祖父之侄）
小叔祖父（荀淑）号为神君，神君之八子（荀绲荀爽等八人）号为八龙……他们这一支貌似从曾祖起就一直饱受小叔这一支的欺压啊…..
目前看来，翻身无望。
只能指望自己未来的孩儿争气了。
荀攸心如死灰，眼看荀彧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认命的道：“当年我父亲逝世，返回颍川见到小叔时，也有这种感觉……”
“……不想让关怀自己且自己认同的人，把目光分在别人身上。”
荀彧认真听着，心下终于了然。
虽然荀彧母亲早逝，父亲一直不在身边而性子有些清冷，但待人却温和赤诚，所以交友甚多，并没有郭嘉荀攸曾有的心态，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理解郭嘉。
还是自己过于粗心了。
荀彧心下叹气，见荀攸还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说道：“叔父罚你的，可都完成了？”
荀攸摇摇头，面容憔悴，眼神却坚定。
荀彧会意，便没有提插手，而是伸手执棍挑了挑灯芯，使油灯更亮些，说道：“叔父惩罚，只为磨砺我等进学之心，却绝不是为了折磨，累了便早些休息，明日再写不迟。”他从一旁托盘上拿出一盏茶汤，放到荀攸手旁，继续道：“我熬的茶，多加了两味东西，应可提神。”
之前荀彧荀攸二人于抄《易》一事上偷奸耍滑，只是因为《易》早已经烂熟于心，抄也无用。叔父也是知道的，所以也轻易答应了荀彧的请求。这次看来，叔父的惩罚应该不像是之前那样，而是对荀攸自己也有益处，才用眼神示意他。
荀攸挑起唇角，笑容温醇如美酒：“知道了。”
小叔啊……真的是，总是这样观察入微，在恰当的时候给人恰当的温暖，就像冬日里薄曦微雾中的暖阳，让人舍不得放手。
第二日荀彧正要去找郭嘉时，他却自己上门了。神态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连再见到陈群等人时，也是面无异常，除了面对陈群时控制不住的会挑衅一下，倒像是之前的事都揭过了。
众人也都松了一口，陈群尤是。他不想因这种小事而与荀彧生分，只是郭嘉后来的话对他来说实在难以接受，更是不能主动道歉，所以只能寻机和解。眼见这个还是有点讨人厌的小子颇为懂事，他也不是小气的人（除了在郭嘉挑衅时回嘴讽刺一句），便也接受了郭嘉进了他们这个圈子。
“切~”
“哼！”
以上为两人碰面后的日常。
陈群：这小子果然还是神烦！
郭嘉：老古董什么的迟早会被淘汰！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