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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讲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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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叔父荀爽乃父亲荀绲之弟,曾为郎中,党锢之祸也受牵连。辞官归乡后便潜心以著述为事,更兼心性悲悯,见乡中寒门子弟苦于为学,便在闲暇之时开课讲学,有教无类,便是庶民也可前来听讲。每每在荀爽讲学时,乡中子弟汇于一处,却安静的落针可闻,以为盛事。
出孝后,荀彧便时时拉着郭嘉前去听讲。郭嘉自学成才,固然不受前人束缚,却基础不牢。不是他夸赞自家人——而是叔父潜心经典,少时便被人赞‘可为人师’,当世人称为硕儒,于叔父门下听讲,对郭嘉助益颇多。
他为叔父看重,本来每次荀爽开讲时,荀彧都要立于其旁侍奉笔墨,顺便替叔父回答一些基础问题,在郭嘉到来后,便果断把这个担子推给了自家兄长荀谌,自己陪在郭嘉身旁。
小孩为人孤傲,还不大擅长与人相处,颍川名士前来听讲者甚多,但有冲突,声名受损的一定是郭嘉。
荀爽还未到来,坐在荀彧身旁的荀攸酸溜溜的低声道:“小叔倒是对这小子尽心尽力。”
“与人为友自当如此,对谁皆如是。公达切莫再醋了。”
荀攸暗道就是因为这样,自家小叔人缘好到爆,这方一出孝,前来拜访的、邀请宴饮的辞都辞不过来,他都好些时日没跟小叔好好聊天了。
而且——荀攸凉凉的瞥了某小孩一眼,但凡他来找小叔,总能看到这破小孩,简直神烦。
郭嘉一听这话心底莫名不舒服,小孩独占欲作祟,有火不能朝荀彧发,只得阴测测的与同样看过来的荀攸对视。
你等着!
来就来,谁怕谁!
怂的是乌龟!!
荀彧这些日子已经对这一大一小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习惯了,见叔父荀爽缓步走出,方低低的道:“噤声。”
荀攸登时正襟危坐,表情渴切,眼里透出弄弄的‘向学’欲望。
自家叔祖对前来听讲的旁人宽和无比,对自家人就要求严苛了,他可不想再被罚抄经义一百遍。
荀爽面容清癯,鬓间微霜,缓步走来时,整个庭院为其风采所慑,低低的话语声瞬间消失。他轻咳两声,接过荀谌递来的竹简,顺便扫了荀彧一眼,开讲道:“天地一阴一阳谓之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
荀彧被这个眼神看的有些心虚,知道叔父是恼他撂挑子给兄长。旁边荀攸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传来:“今日讲的是‘易’啊,听闻叔祖正在整理先人典籍,以作《易传》?”
“是。”
“……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讲到这里,荀爽从身旁荀谌手上接过水润了润喉咙,似是荀谌低低说了些什么,他就顺便又扫了一眼‘认真听讲’的叔侄俩。
荀攸面容不动,表情认真,只嘴唇嗡动,说道:“叔祖不会是发现我们方才说话了吧……不应该啊,叔祖目力也太好了些。”
荀彧表情不变,心如死灰,脸上常年不变的笑容都显得有些黯淡:“别侥幸了。”
俩人心声出奇的相似:又要抄书了QAQ
郭嘉倒是一直在认真听讲,眼睛亮晶晶的,如海绵一样不断吸取着对他有益的知识,直到荀爽说道:“是故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礼义备,则人之所厝矣。”方才皱了皱眉。
他向来推崇法家与兵家思想,对儒家之纲常伦理与礼仪仁恕破不以为然,只是虽然思想不合,却不妨碍他尊敬荀爽的学问,但是表情却漫不经心起来,没有一开始的认真。
耳边传来荀攸微不可闻的哀叹,郭嘉恶劣的一笑,冲荀攸挑衅的挑眉。
荀攸此时乌云罩顶,只想着这回要被叔祖罚多少遍,也顾不上却反击。
直到讲学结束,汇聚在此处的士子逐渐散去,荀谌缓步走了过来,笑道:“公达,阿弟,叔父罚你们将《易》抄上五十遍,并作文三篇,由叔父检查。”
荀攸木然的看着荀谌这张和荀彧出奇相似的脸,面容秀美,笑容温和,连唇角弧度都一毛一样,终于知道自家小叔平日戏弄自己时的样子哪来的了。
他尤自挣扎着:“我们离叔祖那么远,动也未动,叔祖如何得知。”
荀谌一脸无辜的指着自己,笑眯眯的:“我看到公达你嘴唇动了呀,想是在与阿弟说话吧,便告知叔父了。”
瞅见兄长时不时瞥过来的‘关爱’眼神,荀彧终于知道今日之祸是怎么回事了。要知道,在叔父讲学时侍奉在一旁,那可是目光聚焦之地,简直时时刻刻都要保持仪态,稍有松懈就有损荀氏之名,实不是一个好差事。
他绝不是借口照顾嘉弟而跑路,嗯!
此番飞来横祸定是兄长报复他甩担子之仇,公达应是受自己连累。
不对——要是公达不先说话,兄长哪里来的由头报仇。
荀彧这样想着,面上笑容微敛,轻轻蹙眉,他面貌秀美精致、有如好女,作出这样的表情简直让人无法拒绝,说道:“哎……五十遍,我可只说了五个字啊。”
被他这样‘提醒’,荀攸才想起来正是因为他先起话头,自家小叔才接话,与自己一道挨罚,想着债多了不愁,便仗义道:“小叔那五十遍便交与我吧,此番也是我连累了小叔。只是那作文三篇却要靠小叔自己了。”
荀彧动容,直直的看着荀攸,似在挣扎,片刻后便道:“如此,实在是有劳公达了。”
荀攸:“……”
他本以为以小叔的性格定会推辞一下的啊!!!ヽ(`Д′)ノ
荀谌似笑非笑的瞅了荀彧一眼:算你找了个替死鬼过关。
荀彧笑眯眯的,只当没看懂他眼神里的意思:????
一旁荀攸表情木然,眼神放空,直到郭嘉拽了拽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小孩露齿一笑,满满的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荀攸冷笑道:“小友,不如我们再论论兵法如何?”
收拾不了这俩兄弟,还收拾不了小屁孩吗?
郭嘉脸色一绿,登时靠在荀彧身上不说话了。
俩人熟识以后郭嘉便常常被荀攸逮住切磋,身心饱受摧残。
荀谌收起玩笑的神色,对荀彧道:“阿弟,守孝三年埋首史策,可有收益。”
荀彧也正色道:“收获颇多。”
“那也算不辜负了父亲的一番教导。”荀谌叹气。当日父亲逝去时,他还在外面游学,听闻父亲病重便急急返乡,终究没赶上。两人的大兄荀衍也是如此,他早已为官,父亲却不许他辞官回乡侍疾。此事对大兄打击颇大,毕竟他们三个,唯独大兄受父亲教导最多,所以他丁忧期满便离乡四处云游,以遣烦闷。
“兄弟三人,父亲唯独对你期望最高。今日叔父所讲我们虽早已听过,但为学者,最忌骄躁,莫要让父亲失望。”
“阿兄……”荀彧深深躬身,声音有些发紧:“彧知错。”
兄长故意告知叔父他们二人走神施以惩戒,报仇只是小因,更多的是借机对他这个做弟弟的教诲。
方才所为,实不应该。
荀谌对三人点点头,回身离开。
“呼……”郭嘉长舒了一口气,方才荀谌的气场连他都不敢说话,此时望向对方离开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
他自幼双亲皆丧,也无兄长在旁,天知道他虽然不耐烦旁人管教,却多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位至亲时时提点。
好在结识了彧兄,心中缺憾方略有填补。
荀谌才离开,一旁便走过来几个人,纷纷说道:“友若兄还是这么可怕啊……”
“就是,好像游学回来,气势更盛了呢。”
来人正是荀彧荀攸之好友,陈群、辛毗、郭图、钟繇等人。
众人皆是颍川人,其中颍川陈氏、荀氏更是当世著族。钟氏、郭氏、辛氏略逊一筹,也是名动四方之族。几族中人才辈出,钟繇之曾祖钟皓、陈群之祖父陈寔、荀彧祖父荀淑三人与同为颍川人的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为天下望。三次党锢之祸所牵连的党人几乎泰半出于颍川,难怪时人称颍川钟灵毓秀、汇天下才气。
荀攸一见钟繇,眼睛一亮,想起那不得不抄的一百遍《易》,立马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亲热的唤道:“元常~(o゚▽゚)o”
钟繇莫名的感觉不对劲,脚步下意识的停住。就见荀攸阴森森的道:“我方才仿佛听见你说友若叔什么来着?”
几人年龄各异,自小相识,都是世家出身,心高气傲,本来谁也不服谁。但是经历过几次意外事件后,纷纷对荀家兄弟(包括已经离乡的荀衍)阴影颇深,轻易不敢招惹。
笑起来漂亮温和像面团一样什么的都是假象,假象!!
荀彧还小的时候因为自家兄长拉的仇恨(?)被年龄大他许多的钟繇等人几番戏弄,待年龄渐长,几人纷纷回忆起曾经被荀家兄弟支配的恐惧来。
还是那个小小的纯良的阿彧好哇。
因此,听见荀攸这么说,旁边的几人纷纷对钟繇抱以同情的眼神,小碎步后撤,把钟繇好大一个人露了出来。
元常,你仿佛摊上事了。
事情的结果,从荀攸一脸神清气爽就能看出来。
别看荀攸仿佛在自家小叔叔们面前备受欺负,出门在外照样是欺负别人的货色,相关详情,请见与荀攸关系最好的钟繇。
无辜躺枪的钟繇一脸菜色,看见一直靠在荀彧身边的小孩,惊异道:“咦,文若,这是荀家子侄么,我怎么没见过。”
荀彧虽还未加冠,但是父亲临终前却取了字,如今又年已十五,相熟的好友索性以字号相称。
“不是。”荀彧拉着郭嘉的手,向众人介绍道:“此乃郭嘉,也是颍川人。”
众人的反应与荀彧初识郭嘉时如出一辙:“郭氏?”
郭图一见众人神色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忙摆手道:“郭氏并无此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至少我未曾听闻过。”
陈群最重身份,眉头微蹙道:“看其穿着,应是寒门,文若……”
“长文!”荀彧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加重了许多:“我等相交,岂以门第而论?”
陈群方才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能让文若带过来与他们介绍的能是一般人?纵是寒门,应也是杰出之辈。他虽然有些看不上对方的门第,但文若之友,若确实有才,也当以友待之,他绝不想因此而与文若生隙。
只是他虽后悔着,年轻气盛的郭嘉却先出声了:“名门又如何,也有草包。寒门又如何,也出贵子。高祖起自街亭,萧相起自小吏,尔如此说法,足见狭隘。”
小孩负着手,斜斜倚在荀彧身上,脚还往外岔着一只,实与众人自幼所学之礼不合,却自成一派风流。
陈群何时被人这样几乎当面指着鼻子说过,见他又这番神态,顿时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可恶,不愧是寒门教养出来的,全无仪态可言。
看在荀彧面子上,加之郭嘉年龄太小,陈群便不说话,只冷冷瞥过去一眼,只当没看见这人。
众人见气氛有些僵硬,纷纷扯开话题暖场,荀彧握紧了郭嘉的手,待气氛回暖些,方笑道:“与诸君许多时日不见,改日再一聚如何?”
众人听出他的意思,纷纷应好告退。
待旁人走后,荀彧才蹲下身,与郭嘉平视道:“嘉弟,长文确有不对,只是他性子向来如此,心中未必不曾后悔,必会寻机向你致歉——倘若你没有说出那番话的话。”
郭嘉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让荀彧难做,只是沉默的望向他处。
“长文虽有些门第之见,只是他心地却是好的,兼之家学渊源,多相处些时日,或能与你为友。”荀彧见郭嘉仍然沉默,继续道:“不说这些,长文虽有错处,你的反击也太过令人难堪。”
他今日顺势向众人引荐郭嘉,自然是希望郭嘉能融入他们这个圈子,其中益处自然不必多说。
更何况,郭嘉性子有些孤僻,又是不甘平庸之辈。只是这世间若要有一番作为,便少不得与人打交道。他这样锋芒过甚,平白树敌,不是好事。
多与人相处,或能改变一些。
“我不需要这些。”郭嘉皱起眉,死死的攥着荀彧的手,烦躁的道:“也不需要别人。”
他知道自己有错处,也知道荀彧的一番心意,但莫名的不想认错。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也不想看见荀彧的那些朋友。
更不想看见荀彧对除自己之外的人也一样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