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叔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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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父亲荀绲逝去后，荀彧便在墓旁结庐守孝，已有三年。
按制二十七个月即可除服，只是荀彧自感于父亲生前未尽孝道，心中悲痛难名，便于墓旁搭了间竹屋，日日埋首书卷，方得纾解之时，三年时间已如流水，匆匆而过。
此举倒得了一番赞誉，只是荀彧意不在此，故而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提到这些。
这日，与他一向过从甚密的族侄荀攸来访。人还未到，声先至：“小叔！”
荀攸比他年长六岁，其祖父却是荀彧祖父之侄，因辈分问题，在荀彧面前却要行子侄礼。那年他祖父荀昙于广陵太守任上去世，守制返乡后与荀彧初见还不服气，后来交往渐深，这声‘叔’才叫的心服口服——偏还要在前加个‘小’字，以示愤懑。
荀攸为人旷达、智计缜密。年方十三时便能一眼识出主动来为祖父守墓的故吏张权居心不良，后来经过盘问，果然如此，因而声名大噪。归乡后与荀彧性情相投——准确的是荀彧虽然面容清冷，却秉性温和，从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大约与许多人都能相合——名为叔侄，实则挚友。
荀彧年已十五，三年来，少年的身姿如雨后春笋般拔起，又因父母早亡，早早束发，此时迎风站在门前，宽袖轻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
“啧。”荀攸几步走到他身前，抬手比量了一下，郁闷道：“又高了啊。”
早两年他还能常常以身高取消这个小叔叔，这下一比划，俩人却几乎一般高了，这要是再长下去，他岂不是就不止是辈分矮了一头。
“公达。”荀彧没搭理他这茬，笑容温润：“听闻郡中已举你为孝廉，恭喜。”
“哎。”荀攸一摆手，挑眉讥笑道：“党锢再起，荀氏几已成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举孝廉又有何用。”
三次党锢，身为官宦之家，荀氏中受牵连的可不止是荀彧的父亲荀绲一人，还有荀爽、荀悅、荀翌等人，在朝为官者几乎没有幸免的，也难怪荀攸如此神情。
更何况，熹平五年，也就是去年，天子又下诏书，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经此一诏，荀氏几乎全军覆没。好在荀氏经义传家，做官不成还可修学，不少人反而对此乐在其中。
朝政混乱、小人当道，咱不伺候了还不成吗。
荀彧摇摇头道：“宦官乱政，必有终日，公达万不可泄气。”
“我倒是不在乎，朝局乌烟瘴气，掺和进去劳心劳力的有什么意思，日日去叔祖门下听讲更合我意。”
荀彧失笑，知道这话言不由衷。
荀氏因为荀子之后，家传与世道正显的儒学略有不同，更重事功，不喜清谈。老一辈的或许更喜治学，年轻一辈的却多具勃勃野心，势要显功名于天地、留青名于史册。如今朝廷这般作为，实在让荀氏子郁闷。
他们可做不来只顾博名的山林野人，丈夫不为苍生谋，留之何益？
譬如荀绲，正是此中典型。
“倒是你。”荀攸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有些跃跃欲试：“潜心三年，学问定有进益，不如你我二人今日论道一番？”
“让公达失望了，为叔毫无进步。”荀彧淡笑。
荀攸跟被针尖戳了一下的气球一样原地爆炸，横眉竖目：“骗谁？！”
“骗你。” 荀彧继续淡笑
荀攸瞠目结舌，连愤怒都顾不上了，结结巴巴的指着他：“小……小叔？”
“我是说真的。”荀彧似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把荀攸指着他的手拿住放了回去：“这三年来，经义未读一卷，学问如何进益？”
荀攸目光犹疑的看着屋角堆放的一摞摞竹简，满满的怀疑。
见他不信，荀彧起身到竹简旁拿过一卷，指着脚下那一摞道：“此乃太史公所著《史记》。”
他又走到另一处：“此乃班孟坚公之《汉书》。”
荀攸顿时恍然。
当日荀绲逝去的那番话，荀氏之人多知之，借此教育子侄的更多，荀攸当然也知道。与荀彧相交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自家小叔之前的毛病，或许是因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母亲又早逝的缘故，虽然待人随和，性情却略显清冷，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又因天资极高，若只论经义，族中除了几个长辈，没有能辩过他的。
只是哪怕经义无双又如何，只得为一硕儒，于国于民何益？这与荀氏家风相背。荀攸就不喜欢那些论来论去也论不完的东西，方才所言论道只是玩笑话。
看来叔祖（荀绲）逝前的一番话，把小叔敲醒了。
埋首三年，只读史策。
荀攸颇感欣慰，极有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好孩儿，终于长大了。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几句，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别看小叔看起来一直温温和和的样子，收拾起人来颇有杀人不见血的感觉。他当年对小叔看不顺眼时的惨痛教训，至今历历在目，实在难以忘怀。
他正出神间，荀彧已踱至他眼前：“公达？”
眼见那张秀美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容，荀攸莫名后脖颈子一凉，笑容谄媚：“哎！小叔？”
荀彧笑眯眯的：“方才在想些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荀攸心念电转，转眼之间已有了说辞，面上带着极夸张的自豪道：“前几日伯求（何颙）还与我说，小叔有王佐才，伯求一向眼光极准，小叔大才啊，攸佩服，佩服，哈哈，哈哈。”他干笑两声，瞅见荀彧笑容不变，敏锐的不再说话。
小叔绝壁是看穿他刚才想什么了！！( ⊙ o ⊙ )
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_(:зゝ∠)_
话说他荀公达好歹也是智计百出的人物，有那么容易被看透吗！！！ (╯‵□′)╯︵┻━┻
看来在小叔面前是的……_(:зゝ∠)_
怎么办？？？？(；′⌒`)
荀攸面无表情，心底却翻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个天仙（？）一样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彧兄，我来看你（书）了。”
哪位仁兄如此仗义，攸回头必为之立长生碑日日上香。
荀攸如释重负的看着荀彧目光转移，刚要开心自己免遭一难，回头看见来人直接扑过来挂在自家小叔身上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特么谁啊！！！(╯‵□′)╯︵┻━┻
劳资还没挂过香喷喷的小叔！！！（您老年长六岁）
似乎是察觉到某处射来的羡慕嫉妒恨的视线，郭嘉转过头，虽然不认识对方，不妨碍他直接回过去一个得意至极的挑衅微笑。
荀彧熟练的拍拍小孩的头，将他放下来。三年时间，昔日的三头身的小胖孩儿已经是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翩翩少年郎了。因他居处与郭宅极近，郭嘉便时常来看他（书），感情进展的飞快，不长时间，便以兄弟相称。
郭嘉为人放达、不拘常理，与常人处不到一起去，自然没什么朋友，又双亲早逝，没有亲长，颇有些孤僻，碰到荀彧这样的，嘴上不说，心里依赖的很。
“公达，我来与你介绍。”荀彧牵着小孩的手坐下，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此时十足十的真心实意：“此乃郭嘉，我之小友，年纪虽小，与之相谈却常有进益。”
“这是荀攸，表字公达，我之族侄。”
荀攸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放空：“我方才听这位小友唤小叔为兄？”
荀彧笑眯眯的，像是没听出来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正是。”
郭嘉露出一口小白牙，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半点不遮掩：“哦~这就是彧兄之侄啊，幸会，幸会。”
特意在‘兄’‘侄’二字上加了重音，意图明晃晃的。
荀攸木着一张脸，心底里咬牙切齿：“幸会。”
这个敢整个人挂在小叔身上！！！整个人挂在小叔身上！！！整个人挂在小叔身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小屁孩，竟还想让他执子侄礼不成？！
荀彧轻拍了一下郭嘉头顶，换来对方龇牙咧嘴的怒视，又感受到自家大侄子身上浓浓的怨念，笑道：“好了，我们相交，只以朋友处之，不论辈分。”
他方才不说话，只是调戏（绝不是！）一下大侄子罢了。
大侄子在他面前虽然千姿百态（咦？），内里却是个极为骄傲之人，在外人面前也多深沉内敛。让一个这样骄傲的、又已加冠的成年人在八岁稚童面前执子侄礼，岂不可笑。
哼！╭(╯^╰)╮
荀攸心里洋洋自得，自家小叔当然会护着自家人。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刚才那小屁孩的挑衅他还没报仇呢。
荀攸抿嘴一笑：“听小叔介绍，小友似有大才，不知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
看出他的意图，郭嘉当然接招：“兵法策论。”
荀攸报仇，自然要挑对方最擅长的地方击败他。
“哦，不知小友对《谋攻》篇中‘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何解？”
郭嘉轻哼一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待荀攸再度发问，便继续道：“此论有四点：其一，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二，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其三，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四，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敌。”
荀攸拊掌，眼中带了些欣赏。此子年龄虽小，但方才一番话，可见其已对孙子之兵法了熟于心，不论是不是赵括之辈，也可见其才，难怪小叔对其另眼相看。只是——仇还是得报！
“《武议》有云：‘凡诛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倘保此人可威敌，杀此人可悦军，该当如何？”
“《武议》又云：‘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或者反过来，倘保此人可怀德，杀此人可慑敌，又该如何？”
从《孙子兵法》直接跨越到《尉缭子》，幅度极大不说，这两问也极刁钻，郭嘉是自认识荀彧以来才阅书逐渐丰富起来，看过自是看过，只是离融会贯通还差得远，再加上年龄小，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郭嘉拧紧双眉，苦苦思索，加之天气又热，鬓间逐渐湿润。
荀彧在一旁颇为闲适，他于兵法策论并不擅长。当然，不擅长不代表没看过、无见解。实际上，方才公达所问之关键就在第一句上，只是两人之间的较量，他不必插手。
冲重阳使了个颜色，对方便知他的意思，片刻后就端了三杯青梅果子煮出、又于井中冰镇过后的凉饮来。
郭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干脆利落的躬身拱手认输：“请教我。”
荀攸见他这般气度，也认同了这个小孩，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酸汤，笑的一脸高深莫测，端起师长般慈爱的微笑：“自是全国为上。不论哪种情况，皆是如此，可杀，便杀之。可留，便留之。”
郭嘉恍然大悟，心里服气，瞅见对方有些欠揍的笑容，眯眼笑道：“原来如此，在下佩服。足下也不枉痴长几岁。”
以大欺小，凑表脸。
等我长大了，未必不如你。
荀攸脸色漆黑，这小子果然还是讨厌啊，磨牙道：“若以年龄论，小友几可为我子侄。只是小叔对你以友相待，虽然平辈论交，还是要多加照顾。是吧，小友？”他满意的看到郭嘉骤变的脸色，笑容越发惬意：“日后若有疑问，尽可来请教，毕竟……痴长几岁啊。”
年龄大了不起吗，大叔！！！
郭嘉愤愤，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瞥见坐在身旁的荀彧，登时亮了起来，勾着他的手，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真的可以向彧兄侄儿时时请教吗？”
又特意的在‘兄’和‘侄’上加了重音。
年纪大又怎么地，还不是大侄子。
荀攸：“……”
两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荀彧本在一旁笑眯眯的喝着凉饮看戏看的欢快至极（才不是），眼看火要烧到他身上，脸上挂起连唇角上扬角度都万年不变的笑容，饱含深意的扫了两人一眼。
小眼神儿凉飕飕的。
荀攸、郭嘉：“……”
两人有致一同的明智的保持沉默，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原来足下（小友）同道中人啊……
荀攸不知道三年前某人在荀彧身上踹了两个大脚印之后的惨痛经历，郭嘉自然也不知道荀攸因‘叔侄’这个称呼引来的悲惨教训，却不妨碍两人瞬间惺惺相惜了起来。
幸会幸会。
佩服佩服。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叔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