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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潜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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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我渐渐可以下床走一走了。
一开始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在门前的走廊上站一会儿。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我慢慢地走,已经可以走到石阶那头。虽然气促心悸,也还算勉强可以支撑。
江淮有时候会陪着我,有时候他会连着几天也不出现。
想一想,我又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
我想,进出这座秘密基地的通道一定配备了最严密的安全保护措施。因为置身其间,我几乎察觉不到有任何因安全防护而带来的不便。
只有在江淮出现的时候,我才能看到那些如影随形护卫在他左右的战士。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任何自己被严密监护的迹象。
只要我想,我可以到处走一走。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限制过行动的自由。
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信任,已经被认定并没有什么危险性。不过我想,也许更大的可能只是因为我臃肿沉重的身体使我行动不便,我每天的活动范围,本就狭小得近乎可怜。
大部分的时候,只有那个叫做阿朗的人类男孩子陪着我。
作为我的血源,他必须时刻跟在我的身边。
这个总象一抹影子一样隐在角落里的男孩子,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有时候看着他,会让我想起越篱。
沿着石阶围砌了雕花镂空的玉石护栏,栏下大朵大朵的百合,在夜色中香气浓郁得熏人欲醉。
扶着栏杆,我慢慢地来回走动,一面努力调整着呼吸,一面在心里默默计数着步子。
花香让我有点头痛,可是如果离开石栏走开去,我又走不了多远。
“起风了。”阿朗在我身后轻轻问道,“要回去吗?”
我没有回答他。
凭栏看向远处,从那里遥遥传来水涛拍岸的轻响。大片的湖水隐在沉沉夜色中,模糊不可辨。今夜无星无月,天光黯淡,天幕是我来到这里以后难得见到的阴云如墨。
在这深深的地底,并没有昼明夜昏的差别。我唯一赖以判断时间的,是人工夜幕上的月行轨道以及星空星图。
浓云密布的日子,比如现在,天幕上看不到任何星体。这会让我暂时失去时间的概念。
一般而言,这种无星无月的日子只要持续两三天,就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如果连续出现五天以上,就会使人完全失去定位时间的能力。存在于生物体内某处的,智人种还有生物界绝大部分物种体内的那个神秘的控制生命节律的生物钟,会因为失去赖以调定的参照,而陷入一片混乱。
紊乱的生物节律驱使思维错乱,神智疯狂,整个身体各个系统的机能也将随即陷入崩溃。
心脏搏动,血液奔流,呼出吸入,新陈代谢,激素分泌,胃肠蠕动,肌肉收缩,原本井然有序的机体,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分崩离析。如同一架精密繁复的巨大机器,突然之间齿轮错咬,零件脱落,线路纠结,管道淤塞,很快就在刺耳的轰鸣声中四分五裂。
相对于昼伏夜行的冷血族群,温血的人类因为昼行夜止的本能习性,对于参照日月天体而形成的时间坐标更为依赖。
幸而,在地底生活的这些日子,象今天这样浓云如墨,星月无光的暗夜,还从没有连续数天地出现过。
“要回去吗?”那个一向沉默的男孩子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加了一句,“风有些凉了。”
我低头,盯着栏下一株盛开的百合看了一会儿。
那些苍白的花瓣拼命挣绽开来,在夜色中怒放。由花心里向外探出腥红的蕊丝,如蛇信般纤弱而狰狞。
我慢慢地说道:
“月色这么好,又怎么会有风。”
“是啊,”那个一向沉默的阿朗居然好象忘掉了他刚刚才说过的话,低声轻轻地重复道,“月色这么好,应该不会起风吧。”
他靠近前来,将手中的披风替我掩在肩上。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一如平常,轻盈而流畅。披风展开来,有一刻巧妙地遮住了他的脸。无论是否有人在远处观望,都不可能看到他口唇的轻动。
他用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午后涌潮前,湖边沼泽地。”
然后他退开,一直退到廊下的阴影里面去。
他的神态平静,微微垂落看向地下的眼神温和安祥。仿佛刚刚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在那里,这个人类的男孩子,重新又跟他平时一样无声无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我低着头,慢慢理好被掩在披风下散乱的发。
这处隐秘的地底研究基地,深到足够躲过大多数常规电子监测系统。
在月色很好的夜晚,极目远眺,天幕下依稀可辨,星罗棋布,耸立着无数个高高低低,疏密有致的发射塔。电子波束自塔顶的光电发生器,按照精确计算的角度与频率发射向四面八方,织就一片严密的屏蔽网络。
即使有探测系统的功能强大到足以穿透到这样的深度,它发出的探测信号遇到严织密结的激光屏蔽网络后,也会被巧妙地反射回去,在根据这些回声信号推演出的地底地形图上,精确地模拟出暗河、裂隙、洞穴以及岩层等种种地底形态。
而江淮的这座巨大的地底城堡,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如此防护严密的地□□系,哪里可能是它的薄弱环节?
这一天,我跟平常一样,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午后。
我在午后醒来。窗外的人工天幕,墨一般深沉的夜空,仍是连一颗星子也没有。
因为有心事,我睡得并不好。
我感到头痛,心慌,有些喘不过气来,精神也有些恍惚。
我还是从床上下来,整理好自己,掩一条大大的披巾,然后出了门。
我象平常一样,沿着石阶慢慢地来回走了两三趟,又扶着玉石的栏杆站了一会儿,才坐回轮椅里去。
“我们回去吧。”我对阿朗说道。
他推着我,从回廊上转下来。
我侧耳听着,不经意地说道:“今天的涛声,有些不一样。”
阿朗推得慢了一些,听了一会,才回答我:“今天是小潮。”
我看看如墨的天幕,轻轻抚着心口,“阿朗,你推我去湖边走一走,好不好?”
阿朗犹豫了一下。
我说:“这样的阴天,很气闷。我们走走就回来,不走远,好不好?”
然后,阿朗推着我,沿着青石小路,向湖边走去。
青石小路分出一条小小的甬道转向湖边,尽头是一块巨岩,凌空向湖面探出去。
岩下依势凿出一个小小的平台。昏暗中水波击打岩石,浪花飞溅。发丝间,衣襟上,只一会儿就有了湿意。
我安静地坐着,在涛声中闭目出神。
身后的阿朗,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在一片嘈杂的水涛声中,尽管他竭力屏息,我还是可以听到他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他握着轮椅扶柄的两只手,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紧。
“阿朗。”我轻轻唤他。
他屏息,然后应道:“再等一会儿,应该快到了。”
“通道在湖底吗?”我轻声道,“是什么人来接我走?”
阿朗道:“就快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他的双手在我身后握紧了轮椅的扶柄。
我睁开眼睛。
夜幕无星无月,黑沉沉与湖水连成一片。
我看着面前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潮水向后退去,有一瞬喧声暂止。
“阿篱已经死了。”我说道。
水涛激涌,拍向巨岩,大片的水沫在黑暗中飞溅如雪。
“你姐姐已经死了。” 我在一片水声中轻轻道,“我不会让她白白死去。”
今天只是小潮,可是因为近切,波起潮涌就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面前倾覆。
“你也一样。不要让她死也不甘心。”
涛声渐急,潮涌如怒,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别的声音。
过了很久,我身后紧绷如弦的杀意终于缓缓消散。
沉默良久,阿朗压抑的声音有些嘶哑:“你。。。。。。”
“阿朗,你不要再催我了。”我有些无奈地笑一下,“我这就跟你回去,还不成吗?”
我转动控制柄,调转轮椅。
抬头看去,巨岩巅顶,江淮凭空而立。风把他的长袍向后吹起,溶入幽深的夜幕,他身后沉沉的暗夜竟恍如他巨大无边的羽翼。
我仰头凝望了他一会儿,在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回来了。”我柔声说道。
重新躺回床上,身体上的疲惫使我脸色苍白,四肢乏力,我的精神却格外亢奋。
“我还不想睡。今天有点奇怪,我好象不怎么困。”我半倚半躺着,看看被单掩住的腹部,“身体也好象轻了一点,我绕着石栏可以走上两圈了。”
江淮走到窗边,将窗幕掩下。
“石栏下面的百合又开了一朵。江淮,你看到没有?”
“嗯。”
“今天的天气有点奇怪,为什么又是阴天?我有两天没看到星星了。”
他走到床边,倒好一杯水,放在床头。
“湖边那个小平台,装个护拦好不好?浪大的时候很危险。石头上又滑。”
如果有小孩子在上面玩,很容易失足掉到水里面的。
江淮突然说道:“你今天话很多。”
我在他的注视下,脸微微有些发热。
“你好象很紧张。”他淡淡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垂下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被单上。
“你离开了七天。”我轻轻道。
我轻轻咳一声,闭上眼睛,将头埋向枕头里,含糊地说道:“我要睡了,晚安。”
室内难耐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只清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小颖,”江淮清澈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柔缓地浮动着,似乎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说过你不困的。”
我本来应该微笑着转过头去,温柔地注视着他的。
不知为什么,那年轻的声音竟令我想起薄薄的晨曦中漂浮的纤尘。
于夜与昼交界时分无声无息浮起,然后在晨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轻盈、纤细、脆弱、无知无觉的轻尘。
我侧过头去,阖上眼睛,让脸颊轻轻擦过他的掌心。
“江淮,我们的孩子,叫她若尘,好不好?小小的尘土,一定很好活下去。你说好不好?”
当天晚上,我开始出血。
那枚小小的尘土,跟她的父亲一样,是冷血族人的体质。作为她的母亲,我是一名经过转化的人类。
也许我并不适合孕育象她这样的胎儿。我的身体,在受孕之前,早就已经是一片混乱。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跟若尘之间的血液相容性似乎发生了问题。随着孕期的进展,她的机制包括造血系统渐渐成熟,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整套机能体系。
她已经不再需要我。
她甚至开始排斥我的身体。
促使她小小的身体内血液循环流动的物质,开始稀释我的血液,让我没有办法再行使正常的凝血止血功能。
情况会继续恶化,我将无法挺过生产。
随着孩子娩出而脱落的胎盘,将在子宫内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创面,失去了正常凝血功能的鲜血将喷涌而出。
我将伴着我的孩子第一声哭啼,安静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