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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泥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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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朗从我手中接过水杯,放回床头的托盘里。
有好几次,他似乎在打量着我,却总是在我看向他的时候,将视线移开去。
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从半掩的窗幕看出去。
夜幕上疏疏落落,有几点星光。
“天气好象还不错。”我说。
阿朗跟着我的目光,向窗外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他低头,填写那张记录表。
那张表格上,是关于我每天的生活日志,睡眠时间,清醒时间,给药时间,给药剂量,营养摄入量,活动量,胎心监测,胎动次数,基本生命指标等等。
有时候看着这张表格,感觉会有些奇怪。
这些数字,呼吸,血压,心跳,基础代谢率,提示我还活着。
在我体内,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她也还活着。
只是活着。
这真的很值得庆幸。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够活到现在,甚至还孕育了一个女儿。
可是生命,好象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除了那些数字,除了呼吸,除了心跳,除了活着。
还有些别的什么。
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我说:“在屋里闷了好几天,阿朗,我想出去走一走。”
阿朗把记录表放回桌上的文件夹里,过来扶我坐上轮椅。
“去湖边吧。”我说。
阿朗没有动。
“江先生吩咐说,不可以再去湖边。”
“哦。”我说。
波浪喧涌,可以完美地掩去语声。这样除非相距近切,否则即使是具有敏锐听觉的冷血族人,也无法听清远处的低语。
江淮为什么不准许我再去湖边?
“没关系。”我笑着说,“江淮又不在,应该没人管的。”
我们在青石小路上被人拦住。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两名黑衣战士坚决而有礼貌地拒绝我们继续前行。
“我还以为不会再有危险,” 我看看他们身后远处暗夜中的湖面,“江淮不是说平台那边已经安好了防护栏?”
那两名战士很有礼貌地微微低下头,却坚定地站在我们面前,既没有退让的意思,也不肯再做出进一步的解释。
“不过没关系,不去也没关系。”我微笑,示意阿朗调头,“那咱们回去吧。”
轮椅被推转过一半时,我正面向湖水。
“那是什么?”
湖面上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庞大的暗影,于沉沉夜色中悄然出现,不经意间扫见,几乎骇得我叫出来。
“是船?”我有些吃惊。
没有人回答我。
阿朗是人类,他在这样的暗夜中不可能看到那么远。
两名战士继续保持他们礼貌而冷淡的态度,负手挺胸而立,一言不发。
我本来也没有想得到任何答案。
只不过我看到了,自然应该问一句。
“我们去那边转转,就回去吧。”我仍是微笑着,指指另一边灌木掩映的甬路。
其中一名战士很尽职地提醒我:“请不要离开甬道。那些防卫灌木攻击性很强。沼泽还有湿地也很危险。”
“谢谢你。”我柔声答道。
阿朗推着我,离开了通向湖边的青石路。
我整理着披在膝上的薄毯,回头再看看湖水的方向。
仔细再看时,就可以发现,湖面上的船只,不仅是近处的那一艘。
湖面上原本没有船只的。至少是我来到这里以后,从来没有见到过。
那么它们平时是停泊在某个隐秘的港口吗?
为什么在今夜让我看到它们?
这些船只隐没于沉沉暗夜中,如果不是借着黯淡的星光,根本无从得见。
其中有一艘,船体的线型轮廓,提示它应该属于某种潜没在水面以下行驶的舰艇。
这么说水底的路,也是不通的。
灌木遮天蔽日,在我们上方密密纠结成网,连那黯淡的一点星光,也给掩映得一丝不漏。
本来平和安祥的静夜,不知何时,开始有诡异的暗流在四周涌动。
身后,阿朗的脚步一如既往,平稳而轻捷。轮椅无声地在甬道上滚动,
四周暗无天光。不知名的各种草木繁茂如织,在黑暗中兀自散发着清香。这暗夜悄然静寂,竟连一星半点虫鸣也听不到。
在这寂静的暗夜里,只有我轻微得几近虚无的喘息声。
转化后的身体,对于源自呼吸的氧气的需求,已经降低到可有可无。
我本来还以为,腹中的若尘会延缓我转化的过程。
再一次确认这个未来的小生命冷血族人的体质,让我的心中升起一点点莫名的悲凉。
轮椅突然停住,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那股若有若无的暗流仍在缓缓涌动,四下里寂寂无声。
我的双手轻轻放在膝上,“我们不应该在这里停下来。”
阿朗没有说话。
在黑暗里涌动的暗流变得缓慢而粘稠。我握紧膝上覆着的薄毯。
突然明白了,那一再让我觉得诡异的感觉源自何处。
耳畔悄然静寂,只有我轻微得近乎虚无的呼吸声。
我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息。
我身后的阿朗,我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你迷路了吗?”我说道,“这里太暗了,你也许看不清楚路。转角那里有丛败酱,你看不看得到它们白色的草茎?从那里向左转,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黑暗中,阿朗在我身后轻轻道:“你一定是看错了,那里没有败酱草,转角那里明明是一丛天南星。”
我紧紧握住的手指,弄痛了自己。
那个看似纤弱的本是人类的少年,将我从轮椅上轻轻抱起,拨开密密纠缠的灌木植物,离开了甬路。
踏足湿软的泽地,少年轻盈地在噬人的水泽与狰狞的植物间穿行。
我安静地伏在少年的怀中,手指扶在那孩子的肩侧。
指尖下的肌肤,冰冷而苍白。
一道眩目的光亮划破暗夜的天幕,刺痛了我来不及闭阖的眼睛。
我骇然低喘。
“那是什么?”
阿朗不答。
紧闭双目,眼前仍有紫色的光亮幻觉不停闪烁。这时蓦然有巨响从天际轰然而下。
对于我日趋敏锐的感官,这轰鸣的巨响宛若有锐利的针尖直接戳刺血淋淋的神经。
阿朗伸手来掩我的嘴,触到我紧紧咬住自己手臂的牙齿。
他塞了两粒东西在我耳中。
耳畔仍有尖锐的鸣声反复回响。跟眼前不停闪动的各种形状奇异的光亮一样,那是剧烈刺激后受到损伤的感觉器官反映到脑中的幻觉。
宛若酷刑。
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撕破这深埋地底永恒的暗夜天幕。
巨雷自天际滚滚而落,响彻天地,惊心动魄,轰然不绝。
大雨密密急急,倾泼而下。
往日宁静安祥的夜幕狂乱狰狞,这片人工的天地重归混沌,面目皆非。
今夜,在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中,江淮的那些精猛骁勇的冷血战士,在一瞬之间便无耳无目,脆弱如幼童。
疾奔中的阿朗突然停住身形。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到一秒的停顿后,开始下沉。
脚下是湿软的水泽。野草覆盖下的湿地,实际上是一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涌动着的泥浆。
即使轻盈如冷血族人,也只有在奔跑中才能够勉强消解掉流动中的泥浆产生的可怕的吸噬力量。
一旦停下来,就会被缓缓翻涌的泥泞慢慢地吞噬。
阿朗抱着我奔跑,力气消耗殆尽。他毕竟不是天生的冷血族人。
如果无法在泽地中疾奔,那么只剩下一个方法,就是卧倒在泥水中。
他这样子抱着我沉重的身体站着,只有下沉得更快。
我从薄毯下探出头来。
“放我下来。。。。。。”我说道。
扑面而来的一股迫人的腥恶气息,将我的话堵在喉间。
我的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腐兽人!
这气息我绝不会弄错!
它们竟然会出现在江淮的领地!
粘稠的泡沫从地底缓缓冒出,被急急倾落的雨水击得粉碎。越来越强烈的腐腥气息从那些破的泡沫里散发出来。
尖叫声堵在喉间,我死死盯着脚下翻涌着的黑色的泥浆。
那蠕动着从黑色的泥浆中匍匐而出,却根本无法与它们区分开的分泌着粘液的躯体,是所有族群最恐怖的恶梦。
血液在我的脉管中凝结成冰。
脚前的泥浆中,有双混浊的眼睛,隔着雨水激起的浆沫,从完全变形的腐烂的躯体上类似于头颅的部位,看向我。
“阿朗,”我低声道,“离开这里。”
阿朗将我放开。
他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
我面色如土,回头看向他。
脚踝上传来奇怪的触感,仿佛泥水被溅起,落在皮肤上。
轻柔,冰冷,粘腻。
我整个人被拖曳着,站立不稳,跌跪在泥水中。
我伸手在地上支撑了一下。
泥浆中那个腐烂的人形伸出另一只手臂一样的东西,拖住我的另一只脚踝。
腥臭的浆水溢过我的膝间,迅速将我的半个身子吞噬包裹。我失去重心,仰面跌倒。
我抬起头来,最后一次看到阿朗。
他正一步一步退开去,同时俯视着我们。
那个总是低着头不声不响的纤弱的少年,正与我的目光对视。
隔着雨幕,那张年轻面孔上,淡淡的眉毛下面,这孩子有双跟他的姐姐相似的眼睛。
也许并没有如何相似。
只不过生活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的眼睛,从来不会是纯黑的。它们总是带一点淡淡的金褐色。
这让它们看起来,彼此总是有点象。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
漫天倾泼而下的雨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努力为那个隔着漠漠水幕俯视着我们的少年,绽开一个微笑。
生命总是需要一个理由。
如果仇恨可以让你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那其实是很好的。
你可以恨我。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