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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找回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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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班主走出县政府,日头已经落下去了。日间繁华热闹的街道,忽然变得如同舞台布景一样空旷而虚假。一轮新月才刚升上树梢,天空尚是浅蓝的颜色,一两只乌鸦,时而发出凄厉的鸣叫。
我听见沙漠上的风声。呼啸的风声,若断若续,如同鬼哭。
我打了个冷战,感觉到一丝寒意。要下雪了吧?
我望向班主,班主吁了口长气:“三年前,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捡到的你。”她说。
我们一起抬头望向浅蓝的天宇,虽然还没有看见一丝云彩,但我们却都预感到,西域飞雪的日子已近在咫尺。
我忽然看见一只巨大的五彩蝴蝶自天空之中飞过,我揉了揉眼睛,凝神去看,天空之中已经空无一物。现在是隆冬季节,又怎么可能看见蝴蝶?难道是我眼花了?
我侧头望向班主,见班主双眉紧蹙,闷着头往前走。我本来还想问问她是否也看见那一闪而逝的蝴蝶,但看见她这样的神情,问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班主说:“城中的老人多了,一定有人知道你的底细。”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虽然到了吐鲁番几日,我却一直深居简出,每日都是忙着演戏。而我在戏里的角色,又是绝对看不清脸长的什么样的,相信就算是日日来听戏的老主顾,也一直不知我的本来面目。
“明天白天,我们再出去寻访,一定能找到知情人。”
我不知班主为何对于我的事情如此热心,这种热心程度早已远远地超过了我本人。我并非对自己的过去全无好奇,一个人怎么可能甘心遗忘过去?但我却感觉到心底深处的恐惧,那个老文书,他为何会指着我说:有鬼啊!有鬼。
到底他为何如此怕我,怕到这个田地?
说起来,我虽然不是一个绝色美人,也绝不至于丑到把人吓成这样吧?
夜深以后,姐妹们都睡了。
我却无法入睡。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听着露飞含义不明的噫语,烟飞略有些沉浊的鼾声,霞飞偶然会在睡梦中哭醒,问她梦见了什么,她自己亦是一脸茫然。
我东拉西扯地想着,想得自己的头都有些痛了。我叹了口气,打算躺回到床上去,就算睡不着,也至少比坐着发呆要好。
便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喧嚣的人声。
我愕然,都这个时候了,人们早应该睡熟了,但听那人声,显然是有一大群人正在向着这里走来。
霜飞第一个坐起身:“为什么那么吵?”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露飞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打了个哈欠:“有人赶集吗?”
烟飞用力拍了她的头一下:“深更半夜会有人赶集吗?”
那喧嚣的人声停在高昌茶馆的外面,便不再离去了。深蓝的天空,也被火光映亮,显然来的人都举着火把。
然后我便听到有人高声喝道:“快把妖孽交出来。”
半梦半醒的霞飞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们是来要那个女鬼的。”
她一句话说完,便向着门外冲去,似乎是迫不及待要将女鬼交给外面的人们。
霜飞一把拉住她:“你梦游吗?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个女鬼是妖孽,看戏的人都以为是安排好的段子。他们又怎么可能是来要那个女鬼的?而且他们要她做什么?”
霞飞呆了呆,才完全自梦境中清醒过来:“那他们干什么?”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霜飞再次现出侠女本色,其实谁不知道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但奇怪的是,大家心里都有点恐惧。
可能是受了日间那女鬼的影响,而且又是处身在这个远离中原的胡夷之地。虽然这里有许多汉人,但维族人更多。谁又知道他们叽哩呱拉都在说些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喊声汹涌而至:“交出那个妖孽,再不交出来,就放火烧房子了。”
放火烧房子,不用那么夸张吧?
霜飞立刻带头冲了出去,我们几个紧随其后。
冲到门外,我便倒吸了口凉气,难道整个高昌城的人们都出动了吗?只见高昌茶馆门前,站着无数手执火把的人们,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汉族人也有维族人。每个人都高举着火把,群情激奋,我相信,若我们不出去,他们真有可能烧了这间茶室。
但奇的是,当我们一出现,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种十分滑稽的情形。因后面的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形,而前面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一步的时候,后面的人却不明所以。于是有些人被踩到了脚,立刻尖声惊呼了起来,有些人则用手推搡着,“别退了,别退了,挤着我的小孩了。”
为首的一个人大声疾呼:“别叫了,全部安静。”
此时我才注意到,为首的那人居然是县政府里的那个老文书。
众人似是很听他的话,立刻全都安静下来。
那老文书用手指着我,以一种极具煽动力的声音,颤抖着说:“妖孽,妖孽啊!”
众人齐齐惊呼了一声,无数的目光一齐落在我的身上。我身边的霜飞、露飞、烟飞也立刻向旁边让开一步,忽然之间,我便如同鹤立鸡群般地被孤立了出来。
真是一群不能相信的女人!平时还自称是好姐妹,大难临头的时候,立刻便明哲保身。
“打死她!打死这个妖孽!”
又有人极具煽动力的在人群中叫喊,这一声叫喊果然是一呼百应,立刻无数的声音应和着:“打死这个妖孽!打死她!”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真的长的那么像妖孽吗?
一个冷静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的咆哮,“你有什么证据说她是个妖孽?”
班主神色镇定,步出茶馆,她一个人的声音便压过了众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
老文书指着我:“她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为什么现在还活着?这世上哪里有死而复生的人?人死了便应死了,死而复生的,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班主冷笑:“她到底是谁?为何你会那么怕她?”
老文书咽了口口水,艰难地道:“她便是三年前失踪的慕雪小姐。”
班主眯起双眼:“你说她是失踪的慕雪小姐,为可又说她已经死了?难道是你谋害了她?”
我心里一动,为何老文书看见我的时候,会那么惊惧,那种神情,就算是看见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也不应该吓成那个样子?难道三年前,真是这个老头子想要谋杀我?
老文书默然不语,显然是被人揭穿了自己的秘密,哑口无言。
班主紧追不舍,“她不过是个女孩子,若不是你意图谋害,为何在见到她时会吓成那样?你见她不死,才故意煽动大家来对付她,是想借除妖之名,掩饰自己的罪恶吧?”
班主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身边的那些女孩子也大点其头,觉得班主所说极为有理。霞飞首先便说:“真想不到,你身为政府官员,知法犯法,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看那老文书脸上的表情,应该与事实八九不离十。他的秘密被我们揭穿,就算我不再追究,众人也应该自行散去了吧!
我心里这样想,班主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三年以前,这个老头子为什么要谋害我,但我想,总会有人知道真相吧!
谁知道,众人却并不散去。老文书身后一个中年人大声道:“她本就该在三年前死了,既然三年前没死成,现在一样要死。”
班主皱起了眉头:“难道你们都知道三年前的事情?”
众人默然不语,我心里惊跳,难道说,三年前,全城的人都参与了谋杀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什么力量让一个城的百姓都想杀死我?
虽然此时情况颇为紧急,我仍然对自己刮目相看,原来我不仅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还是一个重要到出乎任何人想象的主角。
班主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一个城的人要谋杀一个女孩子?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她是我的人,如果你们不告诉我原因,我是绝不会让你们把她带走的。”
老文书摇了摇头:“原因我们不能说,那是一个禁忌,谁都不能说出口。现在我们只要你交出慕雪小姐,只有杀了她,我们这个城才能安全。”
班主冷笑:“虽然你们人多,可也未必就能从我的手中抢走她。如果你们不告诉我原因,我是绝不会让你们伤她分毫。”
老文书亦是冷笑:“我知道你有本事,但你有再大的本事,敌得过一个城的人吗?”
班主完全不退缩,双手轻扬,手中已经多了两把枪:“有再多的人,也不可能同时都冲上来。虽然我的子弹有限,但谁先上来,谁就会死。你们真愿意这样无谓地丢掉性命吗?”
众人一愕,班主的话也确是让他们犹豫不决。大家都知道子弹是有限的,但冲在前面的人岂非会枉死在子弹之下?
“我只要你们告诉我原因,说不定我听了原因以后,就会被她交给你们。用这种和平的方式来解决,不是可以避免许多伤亡?”
我心里打了个突,我跟着班主三年,很清楚她的为人,她是绝对会为了保全戏班而出卖我的。在她的心里,孰轻孰重一向分得十分清楚,她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牺牲整个戏班。
但我也同班主一样,很想知道原因,为何一整座城的人想要谋杀一个普通女子?何况我还是前任县长的女儿。
如果我能够找到他们口中所说的前任县长,我就可以摆脱戏子的下九流身份。说不定还可以嫁入官宦之家,过着舒舒服服的少奶奶生活。
老文书的喉头滚动,显然被班主的话打动了。但他迟疑半晌,却大喝了一声:“就算死几个人又怎么样?那个秘密绝不能说出口。”
他这样大喝了一声,他身边的中年人也立刻大喝了一声:“难道你们忘记了那个东西的可怕了吗?必须杀死她!不要再说什么废话了,为了全城人的安全,必须立刻杀死她。”
他这样一喊,立刻一呼百应,众人一起大声呼喊了起身,手持着火把棍棒,一点点向前逼了过来。
连班主如此镇定的人,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起来。她知道此时绝不能轻易开枪,枪声一响,只怕所有的人便都会失去理智,当时一拥而上,我们这几个女孩子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不开枪也同样不是办法,他们如此一步步逼过来,我们终于会退无可退,被他们逼入绝境。
班主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分明看见她目光中的歉意,我知道她大概是想牺牲我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到底不会有什么人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
我却不能恨她,因为当此之时,若我不死,霜飞、露飞、烟飞、霞飞等人就都会死,而我也活不下去。
若我一死,她们便安全了。
站在我身边的霜飞忽然用力推了我一下,大声叫道:“你们只是要她一个人,把她带走吧!这事和我们无关。”
她这样用力一推,我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出几步,离人群更加近了。
许多火把的红光照射在我的脸上,也照射在手持火把的人的脸上,夜色之中,那些略有些狰狞的面孔,看起来如同鬼魅。
我打了个冷战,看着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棍棒……
北风呼啸而过,天空之中,开始飘下雪花。一个小孩子尖声叫道:“下雪了,下雪了!”
妇人们纷纷抬头望向天空,大雪飘然落下,雪花轻盈一如梦幻般的人生。火把的火焰在寒风中瑟缩着,却固执地不愿熄灭,人们的脚步迟缓,却始终不曾停顿。
我不愿闭上眼睛,若我真会死在这些人的棍棒之下,我也愿睁着眼睛死去。只因睁着眼睛时,可以看清整个世界,便不再会有恐惧。
风更加疾了,雪花也越来越密,但雪花之中却忽然多了一丝奇异的香气。
“蝴蝶!”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大雪中翩然而至的蝴蝶。
蝴蝶是夹杂在雪花之中出现的,当第一只蝴蝶落入眼底之后,便忽然之间,出现了成千上万只蝴蝶的影子。
“蝴蝶!蝴蝶!”老文书惊惧地大叫,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恐惧。
虽然说下雪天看见蝴蝶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这也同样是十分美丽的奇景。漫天雪飘之中,五颜六色的蝴蝶翩然飞舞,这种情形,只怕千载也不可能见到。
“蝴蝶!蝴蝶!”老文书仍然直着脖子嘶喊着,他的声音因大声呼喊而变得沙哑,他双眼圆瞪,眼角似乎都被他瞪裂了。他这种神情,哪里是看见了蝴蝶,分明是看见了魔鬼。
他身后的中年人,脸色也变得如同白垩一般,“那不是蝴蝶,那是吸血的蝙蝠!”他忽然大声叫了出来。
全城的人齐齐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呼声,立刻四散奔逃。
这又是一幅无比壮观的奇景,哭爹喊娘声自各处响了起来,火把与棍棒在天空飞舞,落下来打中了人们的头。小孩子大声哭喊,妇人们失声尖叫,慌不择路的人们你推我搡,挤做一团。
我吃惊地张大着嘴,我相信班里的姐妹们也同样吃惊地张大着嘴,这种逃跑的方式,只有在军队进城时才能见到。
不过是片刻功夫,高昌茶馆面前,又变得门可罗雀。地上散落着一些棍棒和未曾熄灭的火把,大雪仍然飘然落着,若天空之中有神灵,他们一定乐不可支。人类是一些多么富有想像力和幽默感的生灵啊!
一只蝴蝶落在露飞的手上,她好奇地盯着手指上的蝴蝶。寒风中蝴蝶的双翅微微瑟缩着,似乎不禁寒意。
露飞忽然失声惊呼,将手中的蝴蝶拂落,“它咬我!”
她的手指上悄然渗出一滴鲜血,正是蝴蝶刚刚停留的地方。
姐妹们面面相觑,不寒而栗。“吸血的蝙蝠!”霜飞喃喃低语。
不错,刚才那个中年人就是这样大叫的。吸血的蝙蝠!可是明明是美丽的蝴蝶,为何会变成吸血的蝙蝠?
东方闪过一道曙光,所有的蝴蝶在瞬间一起消散。它们来得奇异,去的更奇异,完全不知是如何消失的,便那样凭空消失了,似乎只是化做了空气。
雪却仍然在下着,看这雪势,只怕要下个几天几夜也不会停了吧!
“雪飞,这个给你。”霜飞将碗里的一块肉夹到了我的碗中。我看了她一眼,以为一块肉就可以让我原谅她吗?在那种情况下,居然把我推了出去。
“雪飞,我的也给你。”露飞谄媚地笑着,也将肉夹给了我。
“雪飞,还有我的。”霞飞、烟飞纷纷效法,忽然之间,我的碗里便高高堆起了一座小肉山。
我将碗放下,“我不喜欢吃肉。”
我当然不会不喜欢吃肉,平时抢都抢不过来,现在没事献殷勤,看来她们也知道自己太没义气了。
班主看了我一眼:“雪飞,我们是走江湖卖艺的,做什么事情都要权衡个轻重。你莫怪大家狠心,生死关头,谁还不先顾着自己。”
我的眼圈有些红了,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管平时姐妹们如何勾心斗角,吵吵闹闹,她们到底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班主年纪轻,我不可能把她当成我妈妈一样看待,但至少是把她当成大姐姐。但经过昨夜之事,忽然之间,便觉得她们都离我远去。
似乎整个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谁都不能依靠,谁也不能信任。
班主轻轻叹了口气,“雪飞,人活着不容易,咱们那么辛苦,走南闯北,还不就是讨口饭吃?你若一定要怪,就怪我吧!”
我喉头哽咽,“我谁也不怪,若不是你们,三年前我就死了。”
其实我已经苟活了三年,我的命本就是她们给的,现在她们为了保全自己,就算是牺牲我,我也一样无话可说。
烟飞推了推我的手,我抬起头,老文书瑟缩地站在门外。
他脸皮还真厚,经过了那样的事,居然还敢来见我们。
霜飞跳了起来,大喝一声:“你来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抓雪飞吗?”她此时又恢复了侠女本色,似乎昨晚把我推出去的那个人绝不是她。
老文书陪着笑脸:“我是来向慕雪小姐说对不起的。”
我夹起一块肉塞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想杀我了?”
老文书一步一挨地走进来,“我哪还有那个胆子。只求小姐不要见怪,我们那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我看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事实真相吗?”
老文书轻轻叹了口气:“小姐,我这次来不仅要告诉小姐事实真相,还想请小姐帮个忙。”
我双眉微挑,“帮忙的事再说,你先告诉我,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是什么人?我那个县长爸爸现在何处?”
其实我最关心的是最后一个问题,若是我能找到县长老爸……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那我岂非就是野鸡变凤凰了,到时候看霜飞怎么来巴结我。
老文书轻叹了一声:“慕雪小姐,你当真一点都记不得三年前的旧事了吗?”
我冷笑:“可能是拜你们所赐,三年前,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切记忆。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迫害我的。”
老文书摇了摇头:“小姐,三年前害你的人并不是我们啊!而是那个吸血的妖怪!”
他颤抖着手,自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佩,“慕雪小姐,这本来是你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我接过玉佩,玉佩被雕成了奔腾的俊马的形状,入手温润,显然价值不菲。但从玉色上看,这玉似已经是古玉,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玉在我的手中,我沉吟不语,这玉……为何……如此熟悉?
记忆悄然飘回,我曾经苦苦思索的过往,就算是想破了头也完全想不起我是谁。当此时,握着这块玉时,我竟记起了前尘往事。
但那事情如此陌生,真的是我的过往吗?
我怔怔地想,只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