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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千年蝠妖 ...
我刚到吐鲁番的时候,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因我的故乡是在江南的杭州。
风尘经常大得可以吹起整辆马车,日中之时如同炎夏,入夜以后,又变成了隆冬。父亲安慰我说:“忍忍吧!过三年,我就可以调离了。”
父亲对我百依百顺,母亲死后,他一直不曾另娶,大概是一直怀念着母亲吧!
我并不十分刁钻,也不十分温婉,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已经是民国,小姐们也不必每日守在闺房之中。大城市的小姐都去上了学堂,我无学堂好上,便经常做做女红,或者冶游在外。
我第一次见到那只蝠妖的时候,冬天刚刚来临,大雪还未降下。
我在吐鲁番萧瑟的街头,看见那只飞舞着的蝴蝶。
天气已经如此寒冷,居然还有蝴蝶,我不由自主追着那蝴蝶而去。蝴蝶一直在前面飞,它似故意引着我前行,我在城外停下脚步,城西方向便是高昌国的遗址。
当地的人们传言,那里是不能去的,因为在夜半之时,经常会听见高昌国的灵魂在沙漠上哭泣。
据说,高昌国灭于在西域流浪的蒙古人之手,他们是被废黜的大汗窝阔台的子孙。当金帐汗国的政权由窝阔台一系转移到拖雷一系后,这些马背上的人们便向着西域而行。
他们一路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小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令人发指的屠杀。
千年以降,鬼魂们仍然在沙漠上鸣唱着悲歌,似在缅怀那过往的时光。
蝴蝶消失不见时,我看见一个身着银衣的人影。
这人穿着古怪的长衫,长衫的式样与前清遗老惯常穿的不尽相同。我并没有什么历史常识,更不知这样的衣服应该是属于哪朝哪代。也许是明朝,或者更早吧!
总之,在西风渐盛的民国,已经没有人再穿这样的衣服了。
那人长着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他似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
我错愕,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并非不曾见过英俊的男子,只是这个男子无论衣着或者发型都是如此奇特。他更像是戏里的人,或者是画上的假人。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连问你是谁都忘记了。
他却似早便知道我的来历,微笑道:“慕雪,你是叫慕雪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他笑,“我等了你六百五十年了。本已经绝望,却终于又见到你。”
六百五十年?六百五十年前是什么朝代?没有人可以活六百五十年,除非他是个妖怪。
但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似乎这人真与我相识已久,如同前世老友般地熟悉。
“你等我做什么?”
他指着西方:“我想带你去高昌。”
他所指的方向便是高昌遗址的方向,只是我却不懂为什么要跟着他去那里?
“那有四十里地呢!我可走不到。”我找着借口。
“没关系,我可以背着你飞过去。”他说。
“你会飞?”我好奇地问。
他笑,“当然,在你们人的眼中,我是妖魔,当然会飞。”
他毫不讳言地说出他的身份,他是妖魔,我却更加不知恐惧。
身后传来丫环呼喊的声音:“小姐!小姐!天色晚了,要回家了。”
我回头答应着,“我要走了。”
他却有些急切,“跟我去高昌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听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我蹦蹦跳跳地向来路行去,完全没有想过,他既然是妖魔,应该可以不废吹灰之力地将我劫持至高昌。但奇的是,我既没有这样想,他似也从来不曾生出过这种念头。
他在我身后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似在说一个远古的故事,那个传说中的民族,如今已经退居塞外。
当我回到县政府门前时,他忽然拉住我:“有一样东西,原本是你的。”
他伸出手,手中拈着一个小小的玉佩。玉佩是雕成俊马奔腾的形状,看模样已经是几百年的古玉。
他将玉佩放入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它。”
他飘然而去,留下我怔怔发呆。这玉,在哪里,见过?
自那一天起,只要离开县政府的大门,我便能够见到他的身影。他总是站在街对面等我,一见我出来,脸上便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后我们便漫无边际的闲逛,吃遍吐鲁番街上所有卖食品的摊子。我曾经以为他是因爱我才如此待我,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并非如是。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我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什么男人的少女。在吐鲁番这个地方,见得更多的便是那些略有些粗野的维族人。经过此地的汉人,大多是做生意的行商或者是在中原无处立足的苦力。如同他这般带着江南气息的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见识很渊博,通晓古今,且会得许多能使女子倾心的雕虫小技。他可以吹一手好笛子,又写很好的字,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便是为了迷惑少女而生。
他固执地问我:“跟我去高昌吧!”
他问得越多,我便觉得越奇怪,为何那么想去高昌?那只是沙漠中一处断壁残垣的遗址罢了。
大雪快要降下的时候,吐鲁番城中开始出现离奇死去的人们。这些人全身没有伤口,只是在脖颈之上,有四个很细小的伤痕。每个死去的人都现出奇异的浮肿,肿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人们说,他们是失尽了鲜血而死的。
每天早上,都会有人抬着尸体来到县政府门前。我的父亲却无能为力,他是文官出身,即不是特别有才干,也不是特别会阿谀奉承,不过是想风平浪静地度过为官生涯,然后无惊无险地告老还乡。尸体越来越多,在几经调查都一无所获后,妖孽横行的说法开始在城中流传。
对于这些事情,我并不在意,仍然继续着每日的冶游,也仍然沉醉于那名男子的气宇不凡,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他。
他有个古怪的名字:翼不飞。
我从来不知道有姓翼的人,而且既然姓翼为什么不飞呢?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我很快便发现了杀死那些人的凶手原来就是翼不飞。
那一天夜里,我听着窗外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笛声。不必问也知,吹笛子的人便是翼不飞。他经常在我家的附近吹笛子伴我入眠,我常想,那是出于他对我的爱。其实人心尚且不可测,更何况是妖魔之心。
他吹的是一首采莲曲,笛音里充满了江南的味道。
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那天的月色并不好,天阴沉沉的,我想是快要下雪了。
我从后门溜出县政府衙门,沿着墙根走着。走到一半,笛声便消失不见。我略站了一会儿,他走了吗?天色还未到二更,他不应该走得那么早。
我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短暂的低呼,那声音一闪而逝,却让我不寒而栗。我如同着魔一般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似已经预知将要看见什么样的情形。
黯淡的夜色中,两个人相依而立。我的目力并不佳,却奇异地看清一切。
那男子抬起头,唇边仍然有鲜血缓缓流下。他放下手中的女子,女子瘫软于地,全身浮肿。原来被人吸去了鲜血的人,果然十分恐怖。
翼不飞抬头看我,无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是你!”我轻声说。
他笑,白惨惨的牙齿上皆是鲜血的影子,“你早该知道是我。”
不错,当我见到他知,城中开始出现死人的影子,若不是他,还会有谁?
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便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停住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你怕我?”他问。
我咬唇,也许潜意识里早已经认定他便是凶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吸血之魔与日间那个温柔的男子等同起来。
他道:“跟我去高昌吧!”
我默然,静静地凝视他,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去高昌?
黑暗之中,一个人蹒跚着走了过来,他蓦然看见我们两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睁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慕雪小姐,原来是你啊!”
是县政府的老文书,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他忽然看见地上倒卧着的女子,才陡然惊呼:“这人,这人,她死了!”
他复又抬起老眼,终于看见翼不飞嘴角上的血迹,“你……”他颤抖着手指着翼不飞,“你就是那个妖孽?”
他一边说,一边悄然后退。翼不飞轻轻动了动,我立刻抓住他的手,他是想杀他灭口吗:“不要杀他,放他走吧!”
他侧头看我,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闪着幽光。
“我跟你去高昌,但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伤人。”我可绝不是伟大到这种地步,为了救别人宁愿牺牲自己,我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希望老文书能够回去通风报信,让父亲带人来救我。
对于我的用心,他不可能不明了,但他却只是嘲讽地一笑,想必在他的眼中,所谓的救援都是不堪一击的。“只要你愿意和我去高昌就好,什么事我都不会计较。”
老文书落荒而逃,我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现在,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跟着翼不飞走出城,他揽住我的腰:“你不是说高昌太远,你走不过去吗?”
我连忙推开他的手:“没关系,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抱着我飞过去或者用什么妖法瞬间移动过去,但若如此,父亲的援兵想要追上我就难了。
我们安步当车地在夜色的沙漠中行走,居然还能说些闲话:“为什么你一定要我自愿去高昌。”
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想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不想勉强我做任何事?多么高尚的妖魔啊!
“那为何你一定要带我去高昌?”
他笑笑,白惨惨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因为我要在高昌杀死你。”
我呆了呆,答案居然是要在高昌杀死我。“若是我不愿意死,你还要杀我吗?”
他点头。
真是前后矛盾,“你刚刚不是说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我不愿死,你却要杀我,那不是一样在勉强我?”
他脸上掠过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只有这件事情例外。”
我在心里长叹,我宁可只有这件事情他不勉强我,其他的事情,我倒都不在乎。
四十里的路很长,我身为官家小姐,还从来不曾徒步走过那么远的距离。但只要一想到,这路走到尽头,我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我倒宁愿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东方泛白的时候,沙漠之中,终于现出古城的遗址。风声呼啸而过,天气愈发冷得让人颤抖。
“要下雪了!”他忽然说。
他带着我在高昌那些断壁残垣中穿行,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后来我们到了城中一个如同祭坛一般的地方,他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微笑着转头:“就是这里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笑脸,他是否想在这祭坛上杀死我?
他抬头看看日色,天气如此阴沉,根本没太阳。虽然如此,他仍然固执地看了看日色,“等到午时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我苦笑,现在都民国了,难道还要午时三刻才执行死刑吗?
不过我可不急着死,拖得越久越好。我焦急地望向吐鲁番城的方向,那个该死的老文书,到底有没有把话带给我的父亲?
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曾想过,父亲手下的卫队到底能做些什么,但有人来了,总比让我独自面对一个要杀我的妖怪要强得多。
沙漠上终于扬起了烟尘,我大喜,是马队。
我站在一块大石上,努力向着烟尘的方向挥手。我知道他们一定看不见,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罢了。
烟尘越来越近,为首的便是我的父亲。他身为文官,很少骑马,若不是他亲爱的女儿被妖怪劫了去,想必也不会骑马前来。
我立刻跳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叫:“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父亲的身后跟着县政府能够调派的所有人手,他自己一手持着马缰,一手紧握着一把手枪,我还从来不知道他的骑术如此精良。
他一眼看见我,立刻大喜过望:“雪儿,爹来了,别怕,爹来救你了。”
我回头看了翼不飞一眼,心里忽然有些担忧。在未见到爹爹以前,我只一心想要他来救我,但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他们到底是否打得过这个妖怪?
翼不飞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脸上现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你放心,只要你死了,我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我愕然,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
父亲大喊一声:“快放开我的女儿。”
翼不飞伸手拉住我:“我不会放开她,我已经等了六百五十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我又怎么会再次放开她?”
这话说得如此深情,若我不知道他是一心想杀我,一定会以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
爹爹皱眉:“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妖孽,是你吸光了那些人的血吗?”
翼不飞叹了口气:“人血比牲口的血要美味得多,我真怕我会因为贪恋人血的滋味而不愿离开这个人世。”
爹爹打了个冷战,相信他身后的那些卫兵们也悄悄地打了个冷战。他大喝了一声:“果然是你这个妖孽,杀了他。”他举起枪,不忘补充一句:“不要伤了小姐。”
他身后有枪的卫兵都举起了枪,没枪的卫兵们也举起了大刀,当然举大刀的是虚张声势的,谁也不会那么傻,用血肉之躯冲上来与妖孽搏斗。
枪声迅速响了起来,那些天杀的卫兵并没有忠诚的执行县长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些人虽然想执行,奈何枪法太差,明明瞄准着翼不飞,子弹却向着我飞过来。
我尖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躲到翼不飞的身后。在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竟选择他做我的挡箭牌,或者是预感到,他不会让那些子弹伤我吧!
果然,他伸出两手,快如闪电地向空中抓去。他的动作很快,每抓一下,便会抓住一颗子弹,一边抓一边丢,将抓住的子弹都丢在地上。转眼之间,他的身前子弹便堆成了小山。
枪声渐稀,子弹打完的卫兵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忘记了装新的子弹。这哪里还是血肉之躯?卫兵们的脸上开始现出恐惧之色,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喊,转身向着来路逃去。
一有了第一个逃跑的人,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卫兵以比来时要快疾几倍的速度转身而逃。
父亲大喝:“不许跑,谁也不许跑。”不过他一向不是那种特别有官威的官员,在生死关头,根本无人理睬他。
翼不飞冷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他忽然飞了起来,向着跑得最近的两名卫兵扑去。当他飞起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在他的肋下长出了一对灰色的翅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蝠妖!是蝠妖!”藏身在人群之中的老文书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他这声一喊出来,没命逃窜着的卫兵们更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什么是蝠妖?我很想问,不过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算我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
翼不飞抓住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卫兵,张开嘴,嘴里伸出两对尖长的牙齿,他一口咬在那名卫兵的脖子上,那名卫兵立刻手足抽搐,双眼翻白,不过是瞬间,便被他咬光了身上的鲜血。
他杀了一个人,又顺手抓住另一名卫兵,依法炮制。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卫兵死在他的手中。
他仰天长笑:“想跑吗?一个也跑不掉。”
我心乱如麻,他想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吗?
爹爹向我奔过来,“女儿,你快上马,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手中牵着那匹他认为可以救命的马,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老了,多年的宦旅生活催白了他的头发。他是我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生死的关头,他只记挂着我的安危。
我苦笑着摇头:“爹爹,你以为上了马就可以逃走吗?”
他却固执地坚持:“女儿,至少会多一分机会。”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下雪了。我抬头看看天色,我不知是否到了正午。我咬牙,抓住父亲手中的枪,一把推开他。我用枪抵着自己的额头,“翼不飞,你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翼不飞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我,“你现在还不能死,午时未到。”
我笑,虽然我不知道我何时死对于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至少他怕我死在午时以前。“若你不想让我死,就不要再伤人,放他们走。”
他虽然满口鲜血,却仍然洒脱地一笑:“我本来就不想杀他们,是他们自找的。”
我转头望向父亲:“爹爹,你快走吧!不要再做这个捞什子的官了,回杭州去吧!”
其实我真的很怀念杭州,怀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怀念郡亭枕上看潮头。如果我们不曾做官,不曾离开杭州,也许我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一个平凡的妇人,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父亲死死地拉住我的手:“女儿,爹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我摇头:“爹爹,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一样会死,但如果我死,你们却不必死。”
其实我绝没有伟大到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地步,但如果牺牲了别人,对我自己全无用处,我也不至于卑鄙到要这么多人陪着死。
老文书死死地拉着父亲:“大人,快走吧!他是吸血蝠妖。蝠妖到的地方,只要是有鲜血的生灵都会死,他愿意放过我们,是小姐的功德。快走吧!大人,没有人能击败他,他是西域最可怕的妖魔。”
父亲被老文书和几名卫兵拖着离开了高昌遗址,所有的人又骑上了马,落荒而逃,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地上只留下几具失血浮肿的尸体。
翼不飞忽然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你和以前一样,为了别人愿意牺牲自己。”
我笑,用力咽下眼睛里的泪花,我有那么高尚吗?我这是没有办法。若是死那么多人可以救我的性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们去死。
但可惜的是,死再多的人,也救不了我。
我仍然端着手里的枪,“午时要到了吗?你想怎么杀死我?”
他笑笑,“你放心,我不会吸光你的血。我会让你死得很美丽,美如仙子。”
我眨眨眼睛,放下枪,我可不想在头上开一个大洞,那种死法虽然没什么痛苦,可绝不是好的选择。
“那你想让我怎么死?”我问这种话的时候,就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饭。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我是这么有勇气的人,居然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面对死亡。
他抬头看了看没有日头的天色,微微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起来,他还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当他如此温柔地笑着时,你会以为,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在乎的人便是你。
只不过他如此温柔地说出来的话,却是如何置我于死地。
“把这件衣服换上。”翼不飞小心地拿出一件白色的丝衣,真不知他是把这件丝衣藏在什么地方,想必他每天都等着置我于死地,因而随身还带着这种变态的东西。
我接过衣服,轻轻一抖。衣服极轻极薄,式样也颇为古怪,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样的衣服通常是给那些被当成活人陪葬的祭品穿的。
我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他笑笑:“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怕什么?”虽然如此说,他却仍然依言转过身。
我换上那件轻衣,寒风吹过,全身都冻得瑟瑟发抖。不过他说的不错,我都要死了,还怕冷吗?
雪越下越大,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日子死呢?
他抬头看了看日色,举起双手。我再次看见他肋下的双翅,此时离得近了,我可以看清那双灰蒙蒙的翅膀。说起来这双翅膀上并不曾长着羽毛,却长满了细小的绒毛,和蝙蝠的肉翅极其相似。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是蝠妖吗?”
他双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我是什么无关紧要,总有一天,你会想起过往的一切。”
他的口中念念有辞,满天雪飘之中,不知从何处,现出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蝴蝶。
蝴蝶与雪花交错飞舞,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这些蝴蝶是致命的吗?难道他想用这些蝴蝶杀死我?
蝴蝶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五彩的网,那网将我团团地包围起来,越收越紧。我只觉我如同一个正在孵化着的虫卵,而那些彩蝶便织成了一个茧。但彩蝶在离我足够近的地方,却忽然凝住不动。他口中念诵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声波如同一道道蚕丝,正透过蝴蝶的网将我缠绕起来。
他所念诵的是古怪的语言,也不知来自哪国,总之我听不懂。也许,这并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魔界。
我的脑海中一产生这种想法,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些凝住不动的彩蝶忽然一起化成了千百道五颜六色的光线,而我全身便被这光线笼罩着。那光线似是有形的,连飘飞的雪花亦被光线阻挡在外面。
我身上穿着的白衣衣袂翩然,他说得不错,我死得很美,如此死法,真是闻所未闻。
我感觉到灵魂正在离开身体。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不知别人死去的时候是怎样,没有人能够形容频死那一霎那的感受,因死的人已经死了,再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自己,似要奔向不知名的所在。
那五彩之光温柔地照耀着我,我不再觉得寒冷,一切都如此温柔,我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呼喊:“飞雪!飞雪!”
我蓦然惊起,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块玉饰,老文书带着卑微的笑站在我的面前:“慕雪小姐,你想起了一切吗?”
我默然,我确实想起了一些事,但为何觉得如此陌生?那个名为慕雪的女孩子真的是我吗?
“我们都确定小姐必死无疑。从那以后,那个蝠妖就消失了。过了几天,才有胆大的人回到高昌。小姐已经失踪,但在旧日的祭坛却留下了这块玉佩。”
我沉吟:“你们以为我死了,其实我是被班主救走了。但为什么我会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呢?”
翼不飞,他一心想杀我,他身为妖魔,不可能我是否死了都不知道。
而且,为什么我有奇怪的感觉,那个死去的慕雪小姐并不是我?
虽然我找回了她的记忆,一切却如此陌生。也许记忆只是留在这个身体上,我总觉得,我真正的记忆并非属于这位慕雪小姐。
飞雪!为何我总是听见这两个字?
“小姐,请您离开吐鲁番吧!那个妖孽是为了您而来的,三年以来,他已经不见踪影,但您一回来,他又一次出现了。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样的灾难,我们再也无力承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得也太夸张了吧!虽然翼不飞杀死过人,而且死状恐怖,但与战争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规模最小的战争,也会动辄死上几百甚至几千人。翼不飞用牙齿杀人,人类用枪炮杀人,相形之下,也许是人类自己更加可怕。
我转头望向班主,班主沉吟不语。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刚才说想请我帮忙,就是想让我离开这里?”
老文书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请您原谅我们夜里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是一些有父母亲人的小老百姓,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平安无事罢了。”
我笑,我只是一个流浪江湖的孤女,人们会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择手段,可是,又有谁会想保护我呢?“我的父亲,他在哪里?”
“自从小姐失踪后,大人就告老还乡,如今应该已经在杭州安度晚年了。”
父亲平安无事,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父亲,却对他没有一丝感情。我起身,雪益发大,前路茫茫何处方是归途?我忽然想去高昌看一看,那个翼不飞固执地要我死的地方。
我只身走出高昌茶室,向城西行去。
身后传来瑟瑟的踩雪声,我回头,班主和一众姐妹都跟在我的身后。
我怔怔地看着她们,她们亦怔怔地回视着我,“你们干嘛?”
霜飞叹了口气:“虽然你一直不服我,戏也唱得不怎么样,到底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前面的路如此难行,姐妹们还是勉为其难,陪你到高昌吧!”
我眼圈一红,有两股热泉自心底涌了上来。
“不过不要以为我们会陪你死,我们只是陪你走到高昌而已。”霜飞补充了一句。
我抹了抹眼睛,针锋相对:“其实我也一直很讨厌你,老把自己当大牌。再大牌也是个下九流,难道真能成大太太吗?去年那个大学生身家清白,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连正眼都不看人家一下,别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咱们和婊子没什么大区别。有好人家,就快点从良吧!”
霜飞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姑奶奶的事用得着你操心?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们在大雪之中昂首阔步向高昌行去,不觉得寒冷,因不是孤独一人。身边有姐妹的时候,才知道生命并不寂寞,虽然这些姐妹平时很鸡婆,又贪生怕死,关键的时候还会把我推出去。但,到底,她们还是陪在我的身边。
眼中不曾有泪,或者已经在大雪中凝结成冰,或者早便被心底的暖意蒸干,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曾流泪,虽然我们只是一些柔弱的女子。
这一段路无比漫长,似乎比三年前更加遥远。我以为她们会抱怨,但她们到底没有。
一直到看见茫茫沙海中鬼影般的遗址,我们才发现,虽然在漫天的大雪中,我们却仍然汗湿重衣。
“雪飞,你到底想找些什么?”露飞忍不住问。
我摇了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想要找些什么,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错,三年前,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只有孤身一人,那个蝠妖并不在你身边。他既然一心想要你死,为何最后却又放过了你?”班主沉吟着说。
我咬唇,我有奇异的感觉,三年前,我是真的死了。可是,为什么我又活了呢?
我们沿着难以分辨的道路向遗址中心走去,一直到那个故事发生的祭坛。
祭坛不过是普通的大石所制,上面空空如也。
我们围着祭坛而立,面面相觑。“雪飞,你到底想要找些什么?”
天空之中,再次出现梦魇般的蝴蝶,我听见有人呼喊的声音:“飞雪!飞雪!”
我悚然而惊,灵魂深处,有一丝记忆正在蠢蠢欲动,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即不是慕雪,也不是雪飞,我应该是那个叫飞雪的女子。
“飞雪,你正在慢慢地想起一切吗?”
电光石火,尘世的喧嚣在我的耳边一掠而过。我蓦然转头,翼不飞展动着巨大的灰色双翼悬在半空之中。
千年蝠妖!
“飞雪,不要到城外的山上,那里住了一只千年的蝠妖!”
很久以前,也许是比上一世还要更早的时候,有人总是这样告诫着我。
“蝠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爹爹不派人杀了他?”名叫飞雪的小女孩好奇地向着窗外红色的山上张望。
“这里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听说最热的地方就是离魔界最近的地方。人们偶尔会落入魔界的通道,从此不见踪影。也会有妖魔从那个可怕的世界逃出来,听说千年蝠妖就是从魔界逃离的怪物。”
“魔界是个很炎热的地方吗?”
“不,那里很冷,终年冰雪。”
飞雪从来不明白一个终年冰雪的地方,为何需由炎热的通道抵达。或者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正反之间,相生相克,必然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那头痛来的如此猛烈,让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
半空之中的翼不飞冷冰冰地开口,他的声音似比无边的雪花还要更加寒冷,“飞雪!事隔三年,你又回到这里!这并非是偶然,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思念,你从来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想要找回记忆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不知道,但却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
是我自己吗?分明是班主的决定。
我很想辩论,但剧烈的头痛让我无力开口。
眼前出现强烈的白光,当我名叫飞雪的时候……我蓦然惊起,为何要想起,我但愿我都已经忘记了。
下一卷《法难》,发表于2003年第3期《钟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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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千年蝠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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