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泪》一灯人著梦

4、曾误当初青女约

　　夜来，听更漏声滴滴，叶荀难眠反侧，索性揽衣坐起，推门而出，站在廊下。明月如霜，照在阶上，又牵引出一段前尘往事来。

　　二十年前，花灯节前夕。

　　当第一缕月光斜照进庭院中时，小锦正乐呼呼的端着一碗汤走进书房，看见叶荀闻声来看，便快步走到案前，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捧上去，说道：“阿荀，你来尝尝。”

　　叶荀便搁下笔，双手接过碗，浅浅啜了一口。味鲜而淡，极合他的口味，他夸赞道：“嗯，这真好喝。”

　　“是吗？”小锦正侧头看他适才在练的字贴，笔力劲瘦，看着端重凛然，不禁羡慕道，“真好看，我也想学这样的字。”

　　叶荀抬头笑道：“等你将平日我给你的那些帖子练好了，再来临这个便是。”说完，低头将那碗汤喝完了。

　　小锦见状，不由道：“喝这么急干什么？”

　　叶荀抽出绢布，仔细将唇边的水渍擦了擦，笑说道：“这是对你厨艺的称赞。”

　　小锦闻言，眼睛亮了亮，口中问道：“是吗？”言罢，她凑近前，忽得伸手替他擦了擦唇上的渍，取笑他道，“这还有没擦干净的呢。”

　　叶荀感受到唇上她手指抚过的痕迹，痒痒的，像极他平日喂鱼时，鱼儿那轻轻浅浅的一啄。他这样想，心神不免一乱，右手不自觉就抓住了小锦将要收回的手。

　　小锦瞪大了眼，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叶荀只觉耳后发烫，不禁有些心慌，急忙忙地用左手攥着的绢布包住小锦的食指，略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也给你擦擦。”

　　小锦笑起来，声音宛若银铃般清脆：“阿荀。”说着收回自己的手，吐了吐舌头，道：“从没见过这样的你呢。”

　　叶荀难得讷讷。

　　小锦嘻嘻笑，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母正倚在书房门前，慈爱的看着他们，问道：“在说什么呢？小锦这样开心。”

　　叶荀站起身来，敬爱地喊了声：“娘。”小锦在一旁也站直了，乖乖喊道：“伯母，您来了。”

　　叶母走进来，笑道：“什么事呢？老远就听见小锦在笑了。”

　　叶荀怎好意思说出口，正支吾着，就看见小锦淘气的一笑，向叶母道：“可不能告诉您哟。”

　　叶母闻言，失笑着用手点点她的头，道：“你这丫头呀。”转头看见案上已经空了的碗，问叶荀道，“如何？小锦可是忙活了好一阵呢。”

　　叶荀道：“味道极好。”说着看向小锦，一笑，“可比半年前的水准要高上许多了。”

　　叶母佯作不满道：“小锦这样辛苦可是为了谁？你说说。”见儿子耳畔渐渐发红，便不再作弄，笑着转过另一个话题，道，“今晚月色很好，你带着小锦出去逛逛吧。”

　　她又牵起小锦的手，轻声笑说：“明日便是花灯节了，今日便先让荀儿带你出去看看，人家都是怎样布置的。”

　　小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叶母见叶荀想要先收拾案上的空碗，便笑着将他二人都推出书房，向叶荀道：“你还不快些带小锦去四处看看？碗筷我来收拾就是了。”

　　叶荀便只得和叶母告辞，领着小锦去镇上。

　　临近花灯节，镇上每家店铺外都挂上了自做的花灯。花灯不一而同，都渲染出热闹喜庆的气氛。

　　街巷边还有很多人正在编扎竹线，其中有相识的见到叶荀，笑着招呼他：“阿荀，许久不见了啊。”

　　叶荀上前见礼，说道：“近日在家读书，难得出来。”

　　那人点点头，道：“噢，原来如此。”说完，看到他身后满眼好奇在东张西望的小锦，豪爽一笑，将一旁做好的两盏花灯递给他，说道：“待会儿去河边转转。”

　　叶荀接过：“多谢了。”

　　那人摆摆手，不在意的笑：“小事罢了。”

　　叶荀便将一盏花灯递给小锦，小锦欢喜的接过来，轻手轻脚的自己摆弄着。

　　叶荀又与那人告辞，再带着小锦往河边走去。

　　他们沿路先走到了河的下游，因是傍晚，几乎没见着什么人。河水潺潺流动，他们能看见偶尔从上游飘来的几盏莲花灯。

　　小锦从未见过这样别致的小灯，欣喜问他道：“不是说明日才是花灯节吗？怎么今日河上就能看见花灯了？”

　　叶荀解释道：“许是河上游正在布置的人们不经意之间放掉的。”

　　小锦惊叹道：“这样呀，真是个浪漫的不经意。”

　　叶荀笑道：“是啊，谁会想到，这恰好还有人看见了这景象呢？”

　　小锦举高自己手中的那盏花灯，看着上面只糊了一层白纸，什么都没有，这相比河里静静流淌的莲花灯，顿时失色。她便求助叶荀，问道，“阿荀，今晚你能帮我在花灯上绘上一些图吗？”

　　叶荀点头，笑着说：“本就是让我拿回去自己绘图的。”他问小锦，“你想绘些什么景象？”

　　小锦托腮想了想，说道：“那就绘几条锦鲤吧！”说着，用手比划，道，“要这么大，晚霞的颜色，嘴像我这样嘟起。”说着，面向叶荀，认真的嘟起她的嘴。

　　她还不忘一边用手指着自己嘟起的嘴，一边咕哝着：“看明白了吗？”

　　叶荀心中一颤，脱口道：“小锦。”

　　“嗯？”小锦还嘟着嘴，疑惑地看他。

　　“我...”叶荀看着小锦，踌躇良久，问道，“我能在你的花灯上题一首诗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小锦愉快的答应道：“好呀。”

　　叶荀顿了顿，吟出那首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吟完整首，他的双耳都已泛红，他却直直看向小锦，目光炯炯，低声问道：“小锦你，明白了吗？”

　　小锦眨眨眼，点头道：“我知道了。”神色清明，一丝疑惑都没有。

　　叶荀忍不住再问一次：“你，真的明白？”

　　小锦嘻嘻笑起来，认真道：“阿荀你不是教过我这一阙《凤求凰》吗？你说，这是男子在向喜欢的姑娘表明爱意，你看，我是真的真的知道。”又嘟囔道，“哪里要这样麻烦呀。阿荀你就直说你喜欢我就好了啊。”

　　叶荀闻言，脸也红起来，他上前将小锦拥进怀中，见她乖乖枕在他肩上，没有反感，不由心下一松，喃喃道：“嗯，我喜欢你，小锦。”他露出回忆的神色，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第一次在学堂见你那时，看见你沾上墨就要往嘴里送的样子，就忍不住心动了。”他想起那时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他继续说道：“...也许是之后与你讲青鸟故事的时候，也许是这半年来的朝夕相处......”他看着清亮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手上，又再慢慢的晃到了小锦的发丝上，放佛是上天都在帮他将他的心意传给小锦知道。他平缓了呼吸，小心地问道，“我很喜欢你。你呢？小锦。”

　　小锦静静在听，听到这里，用脑袋轻轻蹭了一下叶荀的肩，双手环上去也抱住他，道：“我也喜欢你啊。姐姐跟我说，喜欢一个人，看见他，就会有砰砰的心跳，虽然每次见到你，我的心都砰砰跳得我很不舒服。但我更不想看不到你，所以只好赖在你家半年这么久了。”说完，又蹭了蹭他的肩。

　　小锦小声嘟囔道：“我都砰砰这么久了，你才砰砰。”

　　叶荀没听清，问道：“嗯？你说了什么？”

　　小锦抬起头，看着他，说道：“你喜欢得太慢了。”她露出难得的委屈神色。

　　叶荀摸摸她的发，放开她，笑道：“下次不会了。”

　　小锦紧跟着便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来生吧。”叶荀温柔的笑道。

　　小锦沮丧道：“那要很久很久之后了。”

　　叶荀再次失笑，说道：“最多百年光阴而已。等来生我遇见你，一定会记得要喜欢得快一些的。”

　　小锦默默退了一步，她问道：“阿荀，你喜欢锦鲤吗？”

　　叶荀不懂她为何会突然换了话题，但听她问话，也不由得想起自家庭院池塘里养的那几条自在嬉戏的小锦鲤，便笑道：“当然了。”自然，就没有注意她悄悄退后了一步。

　　小锦忐忑地道：“你喜欢我，你也喜欢锦鲤。那，如果我是一条锦鲤，你是不是就更喜欢我了？”

　　叶荀笑道：“这是什么胡话？”

　　小锦垂下双眼，小声说道：“可是，我的确是一条修行四百年的锦鲤。”

　　叶荀皱眉，上前拉了拉她的手，道：“小锦，这话不能乱说。”如今这世道，鬼怪之说都是无稽之谈。他读圣贤书这么多年，深信子不语，怪、力、乱、神。

　　小锦咬着唇，委屈道：“我不想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说着抽出手，走到河边，转头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叶荀，小心翼翼问道，“阿荀，你会介意吗？”

　　忽然她想到什么，又释然道：“姐姐说过，只要是凡人都会介意这些的。阿荀你也是凡人，肯定也会介意的。”她嘟嘴道：“可是，阿荀，你别怕我好不好？”说完，她右脚慢慢向后移，看着即将就要踩空了。

　　叶荀不由得走前几步，神色痛苦，他喃喃道：“不要。”

　　不要让我看到事实。

　　只是晚了。

　　小锦踏空的右脚已经落到了水面上，她身体一晃，一条如晚霞颜色的鱼尾出现，稳稳将她托住。

　　眼前这一幕，让叶荀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靠在墙上跌坐下来。

　　小锦一滴泪滑下脸颊，她伤心的说道：“原来姐姐所言都不差呢。”

　　她摸了摸心口，懵懂着自言自语道：“可是为什么看到阿荀你这样，我这里会这么痛呢？”见叶荀不说话，再度淌下泪来。鱼尾慢慢扫过水面，在余光中她看见上游又漂下来一盏莲花灯，想起明日还有花灯会。

　　她看着叶荀，认真说道：“阿荀，明日的花灯节，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你出现。”说完，她将手中自己那盏花灯放在河边，鱼尾一扫，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只看见一条颜色漂亮的小锦鲤扑通一声跃进河水中。

　　叶荀不知他最后是如何走回家的。等他进了屋，才恍然发现自己一左一右的手上还拿着两盏花灯。

　　一路走回来，他心中的惊恐已经淡了。但看着这两盏花灯，也只有苦笑。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窗下，看着放在对面榻上的两盏花灯，失魂落魄到天明。

　　清晨，叶母打扫庭院时看到叶荀的模样，便询问道：“荀儿，你这是怎么了？”

　　叶荀终于回过神，他站起身来先向叶母问安，才道：“娘，孩儿没事。”声音低沉嘶哑。

　　叶母一惊，责怪道：“你是不是一晚未睡？”见他发怔的样子，不禁心疼，问道：“到底如何了？昨夜不是和小锦出去了吗？”

　　说到小锦，她便转头四处寻找小锦的身影，“小锦呢？”

　　叶荀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娘。”

　　叶母便道：“那你却说说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看他目光转向床榻，她也望过去，榻上放着两盏白纸花灯。

　　叶母道：“是呀，你今日不是还要同小锦去逛花灯会吗？”说着，有一丝明悟，笑问道：“我儿，莫不是因此才辗转难眠的？”

　　见他不说话，叶母便以为是默认了，不由笑道：“小锦是个好姑娘，虽说看着懵懵懂懂不晓世事的样子，娘却看得出来，她对我儿也是很上心的。”

　　叶荀低声喊了声：“娘！”想起昨夜化作鱼身的小锦，他心情复杂。

　　叶母却只当他在羞臊，笑道：“我儿啊，娘看着你这十几年，什么看不出来？娘知道你对小锦有心思。”叶母轻声安抚道，“你既喜欢小锦，还担忧什么呢？”

　　他喜欢她。

　　叶荀摸摸自己的心口，就算知道她是一条锦鲤，他的心，只要一想到她，依然如她所言，砰砰急跳。

　　叶荀将眉皱得更深了。

　　可是，他和她，人妖殊途。

　　“傻孩子。”叶母在一旁笑道，“快些去在花灯上绘些图样吧。”说着拍拍叶荀的肩，便自回房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傍晚。

　　叶荀坐在书房榻上，看着案上并排放着的两盏花灯，仿似听到了镇上花灯节会的热闹。

　　花灯上已经被绘上了图样，一盏上画着灼灼桃花，一盏上，绘着一条锦鲤，晚霞颜色，嘴微微嘟起，在吐泡泡。上书整阙《凤求凰》，字迹严整，一丝不苟。

　　他书法向来不错。自然的，丹青也差不到哪儿去。

　　花灯上那条锦鲤，赫然就是昨日那条跃进河中的锦鲤。

　　他知道，那是小锦。

　　即使当时害怕，他却仍然看清了。

　　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在花灯上绘图。

　　人妖殊途，不是吗？

　　他这样一想，天色便渐渐暗了，直到房内连月光都淡下去，他才醒觉过来。

　　花灯节已临尾声。

　　而他，还未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