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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尘满面、鬓如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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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荀辞官回到镇上私塾教书也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时间,本就容易物是人非,更何况,之前天降干旱,早让那些与他相熟的友人邻居搬离此处避灾去了。
虽说如今镇上的百姓都因他的清名而敬重他,也曾多次热心帮他,他却仍然感觉到了孤单。
这种孤单,因为心寂。
这日,叶荀从私塾出来,看着天色尚早,便漫无目的四处去逛逛。当他走在喧闹一如从前的街道上,忽听得一老妇人向他问好,“叶夫子,您好啊。”是认识的一位热心大婶。
他一笑,点点头道:“赵婶您也好。”
赵婶一笑,眼角有深深的褶皱:“叶夫子,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老妇瞧你这一路行来魂儿都不在似的。”
叶荀闻言,佯作苦笑道:“某年纪大了,难免时常失神。”
赵婶道:“夫子就没想过找续弦夫人吗?”她听人说叶荀曾娶过妻,只是那女子福分浅了些,过门没多久便病逝了。她不由劝道,“夫子您独身一人多麻烦呀,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人来操持着才好呢。”
见叶荀含笑在听,赵婶便叨叨起来:“夫子也是的,这娶妻大事怎么能拖延呢?日后年龄渐渐大了,总是要含饴弄孙的嘛。依老妇之见,叶夫子可是有儿孙满堂的福气的。”
赵婶都是好意,叶荀耐心听着,最后谢过:“某会考虑的。”
赵婶笑问:“那便让老妇替您留意着?”
叶荀连连摆手:“不劳赵婶费心了。”他可吃过媒人的苦,不敢轻易应下。
赵婶还待再说,他却看见前方巷子转出一个娇丽的女子,走走停停,满目好奇,不是小锦又是谁?
小锦也看到他,挥了手跑过来,笑说道:“先生,好巧呀,又见了你。”
赵婶识趣的告了辞,临走前再看他二人,一副心中意会的神情。
叶荀只当没看见,有礼的目送赵婶离去,才转过身来同小锦道:“是巧啊,小锦姑娘。”自前几日在家中见过她,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她。
小锦先是顺着意思点点头,后又似是觉得不对劲,不满道:“先生分明也知道这不是巧合对吧?”说完淘气的朝他作鬼脸,笑道,“我明明是故意来和先生相遇的。”
叶荀心漏一拍,又听见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先生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总想来看看先生。”
叶荀叹口气,道:“小锦姑娘,这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她,怎么能还像二十年前的样子呢?
小锦无辜道:“这可不是随便说的。”
叶荀沉默,慢慢走到河边。小锦不知所以的一直跟着他,见他走在河边失神,也就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
河里有锦鲤成群,正不知忧苦地嬉戏游走,小锦不由看入了神,蹲下扔石去玩,小石入水惊起了一片涟漪,群鱼争先散去,水面一平,它们又慢吞吞摇头摆尾的游回原处。小锦玩得不亦乐乎,一颗颗小石子扔下去,看群鱼游走再游回来。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身边的叶荀,抬头望,见他一脸怅惘,不由问道:“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叶荀闻言便蹲下,看着她因适才的玩耍而兴奋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很快又被压下。他反问她道:“这么久,你在看什么?”
小锦用手指向那些在河中慢慢游着的锦鲤,笑着道:“看鱼呀!”
叶荀道:“我在看我们。”
“嗯?”小锦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水面,水面影影绰绰能看见一对并肩蹲在一起的男女,正是她和叶荀。她一时好玩心又起,俯低身用手拍玩水面上的叶荀,惊呼着笑道:“先生,先生!你看!”水面上叶荀的倒影被她拍散,又渐渐凝在一起,直到再次出现叶荀的模样。
小锦玩了几回,发现叶荀没再做声,不由回头望,见他看着她,神色又是失笑又是无奈。
小锦委屈道:“先生?”她不喜欢叶荀用无奈的神情看着她。
叶荀思索道:“小锦姑娘。”顿了顿,他改口,“小锦,我很高兴你能活过来。”
他看着她,认真道:“我是真的欢喜你还存在。虽然,那些过往你都记不真确了,但是那些都没有关系。”
小锦一头雾水,小声道:“先生?”
叶荀笑笑,接着说道:“最开始我想过,魂飞魄散之后的你还会不会有下世?如果有,那我就快快熬过这一生,等下一世再与你重逢好了。嗯,我还得多多的去做善事,为你我积德积福,好让来生不像今生这样坎坷。可是......后来圆赎大师告诉我,一旦魂飞魄散,就...就万事皆了了。”
他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如此一来,我连对来世的期望都没了。大师宽慰过我,而我其实也知道,也许来世会是很好的另一种人生,可是那样完全不记得你的一生,现在单单是想起来,都觉得很煎熬。”他继续道,“后来,我上京赴任,俗事扰身扰神,想起你、想起以前的时候就少了。就算偶尔想起,也能一派淡然。那时候我又突然觉得,忘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我,恰好需要这解脱。”
叶荀目光慢慢晦暗,苦笑着:“原来还是不行啊。一碗孟婆汤才可能忘记的事,怎么会就这样被我轻轻松松的忘记呢?呵,可笑的是,直到再次看见你,我才明白之前所为不过只是因为我太懦弱所以想要逃避罢了。”
小锦听着他的话,突然感到心窝袭来一阵一阵的酸疼,她不知道这是为何。她垂目静静看着河水流过,良久小声地委屈地喊了一声:“先生。”
叶荀听到她这声唤,心下一颤,很多还想要说出的话便收了回来。他叹口气笑道:“幸好你还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低低地说道,“可是我老了。”
言罢,他指指河水里倒映出的小锦,目光宠溺,道:“你却依然明媚。”
小锦不禁抽泣:“先生,你这是什么话?!”
叶荀又道,“我已经阅变世事,也已潦倒数十年。”说着伸手摸了摸双鬓,河里看不真切,他却知道,鬓上早已生了华发。
他看着小锦,露出一丝回忆神色,笑道,“你却...依然懵懂。”
“所以,我怎么能那么自私呢?”叶荀声音低了很多,像是只说给自己的。
小锦却听清了,她一把攥住叶荀的袖子,紧张的问道:“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荀慢慢的一点一点从小锦手中扯出衣袖,淡淡道:“小锦姑娘,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趁着,你还没记起来。
趁着,你还不知情之一字。
叶荀站起身,因蹲久了,眼前模糊了一瞬,身子也因此而晃了晃。
小锦赶紧也随之起身,想要扶住他,却被避开了。
叶荀有礼的笑道:“小锦姑娘,再见。”说罢做了一揖,转身便往前走。有一滴水珠滑进他唇里,微涩,他依然若无其事走着。停不下来,只知道要向前走。
小锦莫名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了哭音:“不要!”见叶荀没有停步的意思,不禁急得哭出来,赌气喊道:“先生!我讨厌你!”
叶荀身子顿了顿,却仍是向前走,一丝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小锦急得在原地跺跺脚,又突然将双手拢在嘴边,不管不顾地冲叶荀喊道:“先生,后日的花灯节,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你出现!”
那一瞬。
叶荀突然纵横的泪水,只有偏西的夕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