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泪》一灯人著梦

5、月与灯依旧

　　一阵清风掠过，引得檐角铜铃随之发出清脆声响，惊醒了阶上倚柱而睡的叶荀，一段前尘旧事在他睁眼那刻消散殆尽。

　　又是平常一日。

　　叶荀回屋收拾妥当，便去镇上私塾教书。

　　走在镇上，相识的人们纷纷面带恭敬的向他问好。走进私塾，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抑扬顿挫。

　　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但的确，和往常不同了。

　　他一整日都心神不在。午后批卷时又错拿了墨笔，他苦笑一声，搁下笔，用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一旁侍立的小童见状，便关心的问道：“夫子，您可是不舒服？”

　　叶荀摇头道：“昨日未睡好罢了。”说着取了案上朱笔，继续批阅试文。

　　小童道：“如此，小的便去吩咐厨下为夫子煮一碗清神汤。”

　　叶荀笑道：“也好。”

　　他于是看起试文来。即使是平日作业，为表负责，他边看也需边替文章标上句读，这样一来，便更有些费时，才看过两篇文章，小童就从厨下呈来了一碗清神汤。

　　他一边饮着汤，一边看文，不一会儿碗便见底了。

　　小童接过碗，问道：“夫子如今感觉如何？”

　　成效哪有如此快，叶荀失笑，却答道：“嗯，有些精神了。”

　　小童又询问道：“夫子今日在私塾留宿吗？”

　　前几日因要除林间杂草，他都是日日返家的。

　　他想起近来无事，留宿在私塾也能少些烦忧，便“嗯”了一声以作回答，左手一伸拿起另一篇文章看起来。

　　小童见他渐渐看进去，便认真在旁替他研磨，不再言语。

　　一日很快就过去了。

　　叶荀因疲惫了一日，回房不到一刻便睡着了。一缕袅袅的白烟从桌上一鼎铜绿香炉中升起，香气舒适安宁，他却睡得并不安生。

　　只为，回忆再次入了梦来。

　　少年总是难免意气行事。

　　即使他思量了整日整夜，想过种种理由来克制自己。

　　而眼见花灯节将过，他再也坐不住，拿上两盏灯，便急急跑出去。

　　叶母在门前见了他，也是一脸惊讶，问道：“荀儿，你怎么这会子了还在家中？”

　　叶荀站住，见礼道：“娘，等儿子回来再同您说。”说完，便急冲冲地跑去镇上了。

　　叶母看他跑得这样急，不禁笑道：“这孩子呀。”摇摇头，进屋了。

　　叶荀赶到镇上时，花灯会已经收场。许多人说说笑笑地开始往回走，他一边小心地拿着两盏花灯往河边挤，一边焦急的在人群中寻找小锦的身影。

　　可是却遍寻不到。

　　她，走了吗？

　　半个时辰后，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人了，叶荀失魂落魄的提着灯走上石拱桥，在桥正中站住，看河上静静漂着上千盏的莲花灯，流光溢彩，绚丽璀璨，像是银河。

　　想到银河，他便抬头向上看去。月亮清高的挂在一角，天际繁星闪烁，可对比这地上银河，仍旧是失色许多。

　　想到不能与小锦共看此景，他心下一涩，右手扶住桥台，呆呆而立。

　　花灯节这日，小锦早早就到了，她因有心事，所以走得心神不宁，与人相撞了许多次。她懵懵地与人道了歉，最后渐渐随着人群走到了一座石拱桥旁。她此时也无心欣赏花灯，便走到桥下，左顾右盼的四处瞧人。

　　一旁摆摊子猜灯谜的大爷趁空闲时向她和蔼一笑，问道：“姑娘，你是在等着你的心上人吧？”

　　小锦闻言不由得红了脸，害羞的点点头。她明明不是人类，这一刻，却尽尝人类七情之味。

　　大爷笑着提给她一盏荷花灯，道：“喏姑娘，送你了。”

　　小锦推辞不要，小声道：“我不会猜灯谜。”

　　大爷耳朵不好使，没听见，问她道：“诶哟，姑娘你说什么呢？”

　　小锦便提高嗓子重复了一遍，大爷取笑道：“哎没事，等会让你心上人来猜一个便是了。你先拿好，哪有花灯会上孤零零的。”说着强行塞给她了。

　　小锦一想也是，阿荀学识那样好，猜灯谜也一定很在行。待会儿便让他去猜一猜，说不定还能赚得彩头，到时便将那彩头送与这大爷就好了。想到这，她便安然收下了，也不忘道谢：“谢谢您呀，大爷。”

　　她提着灯在桥下晃荡了一个时辰，看拥挤的人群开始慢慢稀疏，不禁嘟嘴抱怨道：“阿荀怎么还不来呀。”

　　那大爷早已赠完了所有的花灯，收拾好小摊，回头看，小锦还是一人在桥底顾盼地走来走去，看上去孤单极了。她大概与他孙女差不多的年纪，大爷看着这一幕都觉得心疼，便走过去，劝道：“姑娘，时间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家吧。”

　　小锦闻言，看向他，问道：“花灯会结束了吗？”

　　“虽说还未。”大爷看了看天色，继续劝道，“但也快散了。姑娘，你还是回了吧。”

　　小锦倔强道：“我不回去。”说着将手上花灯还给大爷，道，“大爷，谢谢您的花灯，看来他来不了猜灯谜了。”

　　“你这孩子。”大爷更心疼了，将花灯重新递给她，道，“这花灯你就拿着吧。听大爷一句劝，该来呢早就来了，既然没等到，咱也别犟着一直等，是不是这个理？”

　　小锦勉强笑了笑，小声道：“他会来的。”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会来吗？她也不敢肯定了。

　　她向大爷告辞，走到桥梁之下，将大爷赠她的花灯轻轻放在一旁，自己也坐下来，两只脚浅浅点着河水，看着河上灿烂的景象，心中委屈。

　　她心中苦闷，只觉得似乎没过多久，天光就大亮了。

　　小锦轻皱眉头地站起身，深深的吸了吸鼻，委屈地喃喃道：“他还是没来呀。”说着，干涩的双眼瞬间便润湿了些。

　　她拿起手中的花灯，拖着步子慢吞吞的走出桥底。

　　桥头有个同样失魂落魄的人也在慢腾腾的朝着这边走，她看见他手上拿着两盏花灯。

　　他还比我好些，至少有两盏花灯。

　　小锦这样一想更委屈了。

　　不知道花灯上画了些什么？

　　她又这样想着，双眼便去看花灯上的图样，一盏上画着灼灼桃花，一盏上，绘着一条锦鲤，晚霞颜色，嘴微微嘟起，在吐泡泡。旁有小字，看不太清。

　　小锦看着那条锦鲤的样子，惊讶得脱口而出：“怎有人画出了我的真身？”

　　这一声，倒惊醒了对面那浑浑噩噩的人。

　　那人抬头，看清小锦的模样，也惊讶得脱口而出：“小锦！”

　　一缕香烧到这儿渐渐没了。

　　第二日到了，叶荀醒过来，揽衣坐起。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在榻上稍坐了会儿，便起身将铜绿香炉里的灰倒掉，走去推开窗，看着又是新的一天。

　　而明日，又是新的一年花灯节会。

　　叶荀稍稍收拾后便推门出去。庭院中有正在打扫的仆人，见他起来了，便停下手中动作，向他行礼。

　　叶荀笑着点头，走出庭院，去堂前。

　　堂前已来了些学子，围在一起在说笑着什么，其中有眼尖的见了他，赶紧拉了拉同袍，几人便一同站直身向他作揖问好道：“夫子早。”

　　叶荀先点点头受了这一礼，才笑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他不摆先生架子，也就放开说起来，大抵都是跟花灯节有关的事。

　　他始终神色自若，含笑听他们说着。

　　末了，一个学子问他道：“夫子，明日的花灯节您会去吗？”

　　叶荀才终于露出失神的样子，那个学子见他这样，不由问道：“夫子？”

　　“啊。”他又回了神，道，“怎么？”

　　学子只好再问过一遍，说道：“明日的花灯节，夫子您会去吗？”

　　“去呀。”

　　叶荀笑道。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时，时间却又慢起来。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才到了花灯节当天。

　　他的学生都看出他的失态，好心笑道：“夫子，就算去看花灯会，也要不改君子自若之风才是呀。”

　　还有些顽劣的直接问他道：“夫子，您要不要花灯？我家做的花灯可是镇上手艺最好的呢。”看来他们都不知从哪儿听到他要赴佳人约的闲话了。

　　叶荀板起脸教训了几句，便有平日一向乖巧的学生起身反驳道：“夫子，自古才子佳人那可都是美话，怎会是闲话呢？”

　　这些话听得叶荀耳后发烫，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时间，便都将他们轰走了。

　　夜幕降临，叶荀提上两盏自做的花灯，从私塾这边出门，往河边走去。

　　叶荀嘴角含笑，在人群中静静走着。忽有一人往他这边挤了挤，他便一侧身，右手向上一挑。撞他那人不好意思的向他道歉，叶荀笑着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那人目光却被他忽然挑高的两盏花灯吸引去，能看见花灯上已经被绘上了图样，一盏上画着灼灼桃花，一盏上，绘着一条锦鲤，晚霞颜色，嘴微微嘟起，在吐泡泡。上书有字，因周围光线太亮，那人只看清一句。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人轻轻念出声，看叶荀越走越远，不由善意的笑起来。

　　那座石拱桥很快就出现在叶荀的视线之中，与此同时，他看见了在桥下顾盼着走来走去的小锦。

　　小锦手中拿着一盏荷花灯。

　　她身后，河上近千盏莲花灯静静漂着，流光溢彩，绚丽璀璨，像是银河。

　　想到银河，他便抬头向上看去。

　　月亮清高的挂在一角，天际繁星闪烁。可对比这地上银河，仍旧是失色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