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讵是故人来》苏眠说

2、中

　　六

　　怀冰于弘治十四年开始师从杜三公子学画，而旧屋中这些画轴所题时间最早也是弘治十四年。笔记从这时起，便记了许多两人之间的琐事，洋洋洒洒有数十页之多。

　　譬如怀冰初参茶道，一时兴奋，几乎忘了习画。她沉迷点茶，家人每日喝她沏出来的茶喝得苦不堪言，终算是让她练出来几许本事，高高兴兴带着茶具到双剑阁去，有意要在杜三公子面前露一手。她在偏室将茶点好，让丫鬟带去雅阁，自己躲在帘后看着，打算若杜三公子喜欢，她便说是自己做的；若不喜欢，便说是丫鬟做的。

　　那日杜三公子新入了一幅倪云林的大作，悬壁端详许久，正觉口渴，伸手便要茶喝。丫鬟连忙奉上茶盅，杜三公子抬手便饮，谁知茶水奇烫，泼将出来，正洒在那幅了不得的画上。杜三公子大怒，摔碎茶盅质问，丫鬟吓得跪地哭了出来，而怀冰也战战兢兢从帘后走出，说这些全是她的主意，与丫鬟全不相干。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自哭了。她耗费时日学习点茶之道，最后竟忘了将茶吹凉，惊了杜三公子不说，还毁了一幅元人巨制，更不要说杜三公子为得此画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钱银、欠了多少人情，她根本偿还不来。她平日也见过杜三公子纳货求珍，深知此道辛苦，即使出手阔绰如杜三公子，也怕走眼翻船，每得一件真品，辄珍重敛藏，宛如心头血肉。

　　杜三公子一见是她，却似不知该如何继续发怒了。沉默许久，他转身出了房间，走到偏室去，便见那一应茶具还如原样摆放着，叹口气，在茶案前坐了下来。

　　怀冰收了泪水懵懵懂懂地跟过去，杜三公子低头点茶，动作快而熟稔，风度翩翩，却并不看她一眼。最后他双手为她呈上一碗清茶，仰头看着她道：“不哭了，嗯？”

　　她怔怔地接过茶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水温热，茶香沁入心脾，茶碗上留下一圈咬盏的茶沫。她心中想，原来他也会点茶，原来他做什么都这么厉害，又这么好看。

　　时日无痕，由秋至夏，由夏至冬，数年光阴便在这师徒温和安静的交往中过去。怀冰身量渐长，渐次有了少女的轮廓，长发绾出来许多花样，长裙间亦学会了盈盈地一系，显出柔软纤腰。为了避嫌，杜三公子规定她每隔三日来一次双剑阁，学画时必有使女作陪，而过夜已是绝不可能。怀冰跟从这样的名师，又兼天资聪颖，画技进境神速，而她又特喜临摹乃师图画，所仿诸作，便是老眼行家也难以定夺真伪。杜三公子命她不可固守师法，画中要见出自己的心思，而她在这方面却好像很难进益。

　　只要别人夸她一句：此画真有杜三公子的风范！便足以令她沾沾自喜。有一次，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和尚到她家中做客，见到她的画时，品评了一句：“适睹此画，如见杜三风度，俱在小姐心胸。”

　　这句话被她珍而重之地记在笔记中，却不附任何解说。

　　七

　　杜三公子对怀冰的这番心思，究竟觉察了几分？我想来想去，只觉无论他觉察与否，恐怕都只有苦涩而已。怀冰容姿妙丽，冰雪聪明，更兼家世清高，十三岁起便陆续有宾客到家提亲说媒，既有嘉兴当地的名士子弟，也有外地的高门大户，甚至还有她父亲李学台在外为官时的门生故吏，不远万里，慕名而来。起初李家人顺着怀冰的心意，一一婉言回绝了，但到了十六岁上，已是非嫁不可的年纪，李家老太太便逼着怀冰从众多优秀的年轻人中挑一个做夫婿，否则老太太便要自己做主。

　　直到这一日之前，怀冰其实从未想过嫁人。在她心中，每日里读书、习字、作画，便是最好的生活了，不假多求。而到了此时，嫁人的事情逼至眼前，她才突然手忙脚乱，好像竟不知道自己还必须要面对如此世事的。

　　太-祖母给了她一本高门俊彦的名册，和三天的时间。她心事重重地去了双剑阁，作画时屡次出错，甚至还将朱笔点进了墨砚。因她年岁已长，杜三公子也不再与她疾言厉色，只道她若是疲累，可以歇息一会。

　　怀冰将笔一抛，便委委屈屈地抱着膝盖，把太-祖母的话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

　　杜三公子低声问她：“你看过那本名册了？可有中意的人选？”

　　她摇摇头，“我才不要看呢。定不会有一个中意的。”

　　杜三公子莞尔一笑，“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自己不看，是要老太太帮你看么？”

　　怀冰撅起嘴道：“不嫁人也没关系。”

　　“怎能这样说？你总是该嫁人的。”

　　“可公子不就没有夫人么？可见这世上，不是人人都须与旁人成亲的。”

　　怀冰对着杜三公子从来不称“师父”，而是称“公子”的。及至后来，在书画中、笔记中称他“子约”，却是后话了。

　　杜三公子顿了顿，道：“我也不是不成亲，只是慎重而已。若能找到伊人，自然会希望与之携手相伴，这是人之常情。”

　　怀冰听着这话，心中不是滋味，却又说不清楚这种情绪从何而来。闷了半晌，只道：“我也只是慎重而已。”

　　又过三日之后，怀冰没有去学画。她将那名册原样还给了太-祖母，听了对方半天的说教，而后道：“我谁也不嫁。”

　　李家老太太问她：“你都看过了？”

　　“我不需看。”怀冰道。

　　太-祖母道：“你当真谁也不嫁？”

　　怀冰哽住。有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她却终究忍住，道：“若不是我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嫁？”

　　太-祖母又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怀冰怔住。若要回答喜欢杜三公子，自然是很容易的；但要说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与他生活一辈子，她却从未想象过。可是若不是他，她又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愿意与谁在一起了。

　　她不禁又觉得迷惑，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杜三公子，还是只因为长年共处，形成了一种家人般温暖的习惯。

　　太-祖母看她半晌不应，最终开了口道：“你要嫁杜三，是断断不可的。”

　　怀冰惊愕抬头，太-祖母目光沉静，却好像早已经将她看穿了。

　　“他早年曾与这里的吴氏许过婚约，对方还未过门便病故了。本来杜氏商贾出身，我们家已是屈就；你们间是师徒之分，婚配亦于礼不容；再加上与吴家的这重关系，我们更不能在同乡间丢这个人。”太-祖母一桩桩一件件，将理由列举充分，又循循善诱，“我知你自幼亲近杜三公子，但那只是小孩子的亲近罢了，杜三这人还有许多纨绔子弟的脾气你尚未见过，杜家的生意眼见也难以长久，说来说去，我只是不愿你嫁到杜家受苦。”

　　空气一时滞重，好像往人身上压着石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怀冰低着头，双手绞着衣带，一向被家人宽纵的她此时却没有任性使气，只是咬着嘴唇，直到咬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来。

　　“太-祖母您多虑了。”过了很久，她轻轻地道，“我没想过嫁给他。”

　　这话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事实。

　　太-祖母叹口气，道：“你今日没去学画，双剑阁那边送来了一件东西。”

　　她蓦地抬起头来。

　　“在偏厢里，你自去看吧。”

　　怀冰走到偏厢房中，见墙上悬下来一幅画轴。

　　是一枝嫣红的山茶花，凌寒而开，点点碎雪坠落花叶之间，透过笔墨点染，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清冷风色。山茶虽在岁末开放，但这一枝却似是强弩之末了，花萼间垂落下来几片软红的花瓣，将将要随风飘去。

　　画作一角题了一句宋人的诗——

　　“曾识人间未见花。”

　　落款是“嘉兴杜元期题赠怀冰女史”。

　　画作前摆放了一张待客的茶案，此时茶已凉了，透出丝丝缕缕暗淡的水温来。她走上前，看见茶碗中那清晰的咬盏痕迹，脑中仿佛被重钟狠狠地撞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