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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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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李家很快为怀冰找到了一个合宜的夫婿人选,是同乡张氏的嫡长子,李学台的旧门生,现在北京为官的年轻才俊。依此看来,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她远嫁京城,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嘉兴,这却又与她当初规劝李学台时的想法迥异了。
然而未过半月,京中突然传来弘治皇帝驾崩的噩耗。国丧期间,婚事是办不成了,更严重的是新帝即位,朝局变改,京中官员俱惶惶不可终日,那位张家的才俊不久便与嘉兴这边断了音讯。看到此处,我倒是十分理解,京朝官不同地方官,有许多不得已处。
国丧之后,李学台也被撤了职,回乡来了。再过数月,嘉兴张家托人来说辞,道是要取消婚约。
张家冒着和李家结下梁子的风险来取消婚约,要么是那张公子在京城那边有了更好的姻缘,要么是李家自身面临着危机。李学台失势赋闲,即使旧日门生也想与他划清界限,看来这危机非同小可。
然而这些事情,怀冰却全然没有在意。因为从某个时日起,双剑阁就锁了门,杜三公子,就消失了。
为了订立婚约,她被太-祖母关在家中十余日,再出来时,又消磨了几日才鼓起勇气,带着自己多年积下的画作、偷藏下的那几本宋版书和闺房中所有的首饰钱银,重登双剑阁。
于她而言,面对杜三公子,比不上面对自己之难。可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面对自己了,杜三公子却再也不见她了。
她没有在笔记中明说自己去双剑阁所为何事,为何要带上那么多的东西,甚至还需用上马车,亦不可能不惊动上房的老太太。这些她都没有说。也许她会去同杜三公子解释、剖白,然后让杜三公子来做选择。也许无论杜三公子如何选择,她都会决意跟他走。
可是杜三公子却不在阁中,他全然地回避了这个选择。双剑阁大门紧锁,只有一个老仆守在门房里,说杜三公子出外云游去了,是带了一船的阁中珍宝,沿江而去的。
怀冰回到家中,没有同家人作任何解释,家人也好意地接纳了她。过不多时,皇帝驾崩,李学台回乡,张家悔婚……而怀冰只是将自己关在闺房之中,一遍又一遍地作画。
她从来不画自己的画。她所有的画作都是临摹杜三公子的旧作,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不同之处只在于款识。
杜三公子所题的是“嘉兴杜元期题赠怀冰女史”,而她则题作“双剑阁杜子约作,李怀冰临”。
这样一来,好像将杜子约和李怀冰都平等地放在了“双剑阁”下,都容纳作了双剑阁中的一部分一般。我不知道她在落款时有没有这样想过,但她的画作流传出去之后,的确有很多人都会如此作想。
——嘉兴有个叫李怀冰的痴人,极爱杜三公子的画,临摹臻于化境……人们都如此传言,到得后来,外界甚至都分不清这李怀冰是男是女。
因为她的画本来极佳,渐渐便有人从她买画,渐渐更有人要她作伪。要知杜三公子的画名比之李怀冰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她只要稍微一改落款,这画作便立刻身价陡增。怀冰最初是不肯答应的,但正德三年,她却不知为何改了心意,卖出了第一幅落款为嘉兴杜元期的伪画。
这幅画很快就在市面上消失了踪迹。
九
看到此处,我心中不由一个咯噔,转头望向案边的那些画轴。这些画,总不会是祖母自己造伪的吧?身为一个爱好文玩、自诩风雅的读书人,对所谓古物真伪总有天性的执着,令我放下了笔记,重新端详起这些画作来。
如前所言,这些画的题款从弘治十四年到弘治十八年不等,正是祖母从杜三公子习画直至杜三公子离开嘉兴的这五年,是他们日日过从、最为融洽的五年,或许也是他们此后再也无法追回的、最为美好的五年。我过去并未见过杜三公子的真迹,从画面上难辨真伪,便只能细盯款识,只觉这书字用笔奇峭,颇有些傲岸风骨,祖母的字虽然秀丽绝尘,却到底与之隔了一层。于是又看纸张,发现张张都是上好的久藏生宣,墨色润泽,逾五十年时光而犹具鲜亮层次,若要伪作,又何必特意用上这样的好纸?
大致确认了这是杜三公子真迹,我的心中稍一安定,欲将卷轴收拢,却忽然发现在窗外阳光照射之下,画作上出现了重影。
我怔了一怔,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原来这画在装裱之时,在裱纸和画纸之间更夹了一层!
画纸虽是较厚的夹宣,裱纸用的却薄,日光映落,便在原画的山水之间显出夹层上绘制的重重细小人影,溪流边,山冈上,树荫下,他们或站或坐,或交谈、或独立,或滑稽、或优雅,一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在画上活了过来!
我拿过其他诸画一一检视,内里竟全都藏了这样的玄机。好好十数幅立意渺远的赵氏山水,却变得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热闹温暖。
看来,这确然是杜三公子的真迹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让她开心吗?将自己传名遐迩的山水画装裱成了孩童的玩物,一如他当年送与她的那一粒芝麻微雕……
杜三公子的这些……这些用心,祖母她,知不知道?
我颓然坐在室中,看着地上散落的这些书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祖母去世得早,她与祖父相处如何我并不知详,但从父辈对她的态度来看,大约总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好夫妻吧。可是年轻时的祖母,祖父曾见过吗?那个可以对着一粒芝麻发呆一整日的小女孩,祖父曾见过吗?那个快乐得毫无芥蒂的小女孩,祖父可知道如何取悦她吗?
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我再次翻开了祖母的笔记。
“正德三年,余立意作伪,题款盖印一如子约素习。余甚自负,道当今世上,非杜子约其人无能辨者。自以如此做派,料必可迫其现身一晤,孰料八年倏忽而过,子约竟不我期。”
十
怀冰作这些伪画,原意是要逼迫杜三公子现身,想他总不至于任这世上全是自己的假作流传吧?何况她卖出的伪画很快就消失于世,据中间人的说法,全是被杜三公子本人买走了。他肯定也看不下去自己这样胡闹,迟早要出来收拾这个乱摊子的。
终于,正德四年,年已卅六的杜三公子回到嘉兴,当年带走的一船珍宝不见踪影,却带回来许多怀冰造作的伪画。而这一年,怀冰年届二十,已是个老姑娘了。
怀冰在家中等了半月,而双剑阁那边没有丝毫动静。她已经二十岁了,为了自己当初的那一点坚持,她独守空闺、作假造伪,活成了乡里的一个笑话,但她却仍然在坚持着。也许只要他说一句话,她就可以立刻再次带着所有细软投奔他,而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托人给他传信,问他近来安好,问他外出何事,均是石沉大海。丫鬟只带回来一个确切的消息,那就是他今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又不多久,父亲李平敬官复原级,重去外省做提学了。
四年以来她过于专注自己的事,都没有留意家中的变化。父亲赋闲的这段时日,李家亦门庭冷落,家用拮据,几度陷至入不敷出的境地,她才知是当年李学台开罪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瑾,在北京受了廷杖发配回乡来,自然谁也不敢为他出头,甚还生怕同他沾上半点关系。当初张家急于撇清婚约,也是为了这层缘故。
笔记中记载李学台之所以能东山再起,是因刘瑾被人揭发,凌迟论死,天子回心转意,想起了旧日劝谏的大臣。然而我又不禁感到困惑,因刘瑾之死在正德五年,这是官场中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而李学台重被起用却在正德四年,那一年刘瑾明明还在作威作福的。
祖母于此事语焉不详,我想她远在江南,对朝局政事大约也不甚了了,刘瑾云云,只是听人传闻而已。若是家人都这样对她说,她肯定也就相信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李学台的仕途,显然是有人从旁相助的。
十一
杜三公子说,今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怀冰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她已学会了思量、计较与矜持。她也已知道了自己是不可能嫁给杜三公子的,且不说太-祖母列举的种种缘由,便杜家经商江河日下,而自己的父亲正在仕途上如履薄冰,她便不可能再做出草率的事情来害人害己。
可是要说放弃,又哪有那么容易。
她可以算清楚人事种种,却算不清楚,就在数条街外的双剑阁里的那个人,他究竟喜不喜欢自己?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父亲返任之后,家境渐渐好转,她更渐渐沉湎于逃避。她比过去更长久地将自己锁在房中,反反复复地临摹杜三公子的旧作。他的画,他的字,他的印……没有人去打扰她。
她作的伪画依然流传于世,而依然不断地被双剑阁收购回去。其时杜三公子也已闭门谢客,一半是因为家道中落,过去可以毫不眨眼地买下的玩物,如今却大多买不起了。
但狡猾的沽客却都知道只要是李怀冰的伪画,无论要价如何高昂,杜三公子都是一定会买的,乃更加坐地起价。这些事情,怀冰都是很多年以后才听闻的。
那个时候,杜三公子已不在人世,双剑阁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正德四年十月,无锡周氏向怀冰提亲。而这一回,嘉兴的太-祖母与外省的父亲一起,没有再问过她一句,便替她答应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嫁来周家的始末。
十二
怀冰出嫁之前,曾最后去了一趟双剑阁。
老太太将她拘管得很严,似当初那种私奔一般的事是绝不容许发生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以只身混在正月元夕的人潮中偷偷往双剑阁奔去。几个收文玩的掮客在阁门口徘徊,素日车如流水的场景已不会再现。怀冰进了院子,站在旧识的阁楼底下,抬头看见夜色中开了一扇窗,一个孤伶伶的人影立在窗前,一手执杯,不知是在喝茶还是喝酒。
那人背着幽微的烛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火光时而耀得刺眼。而那人却并不回顾,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望见自己,鼓足勇气提着裙角冲进了阁中去。
而这时恰有一个老仆下来,他一手拿着一只簸箕,箕中盛着许多灰烬,大约便是杜三公子方才烧的东西。她举足上楼,与那老仆错肩而过,簸箕中的灰烬散出几片落在她的脚边。
她停了脚步,辨出那烧焦的纸页边缘上,正是她自己仿题的款识——双剑阁主人杜。
那簸箕中的灰烬,全是她作的伪画。
一时间,她呆呆地立在这楼梯上,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好像再走一步就会坠落了,心却始终惴惴地吊在半空,在浑浊的空气中发抖。
“我……”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还击,最后却是哽咽着说道,“我还会再画的!你一辈子不见我,我便能画一辈子!”
这哭声料必惊动了阁上的人,却久久未闻回音。最后是一个丫鬟下了楼来,与她低声道:“李小姐,公子已歇息了。他吩咐说,若您日后还要冒他名讳任意造伪,他终会将您告官去的,还望您好自为之。”
怀冰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就可以每日每日地见到他,陪伴他,与他说话,而她却不可以?为什么这世上与他最相似、对他最了解的她,却不可以?
她往后踉跄一步,蓦然间一脚踩空,从楼梯上一级一级,重重地摔落下去。
十三
怀冰在双剑阁受了重伤,昏迷了半月之久。杜三公子终于亲自出面,将她送回李家,又负荆请罪,在李老太太面前赔了很久的不是。当怀冰醒来时,他已再度离开了。
这狠狠的一摔好像将怀冰摔清醒了。过去曾深陷不醒的迷梦,一朝突然挣脱出来,她再也不哭不闹,这一年三月,她安安静静地嫁到了无锡周家去。
杜三公子也托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有了这一份贺礼,无论是她下嫁的夫家、还是当时婚宴上的众宾客,谁也不敢再小瞧了她。
她坐在洞房中,心里想着那幅字,几次动起过极恶毒的念头——她想毁了它,也许烧掉,也许撕掉,她想让那个人痛苦,就像当初她害他在辛苦得来的倪瓒画作上泼了热茶一般。也许她根本不如自己表面上伪装的那么平静,也许她内心里仍然潜藏着一个险恶的魂灵。
可是她最后终究没有这样做。
嫁人之后,她不再作伪——她根本不再作画了。
虽然相距不远,无锡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没有人知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即使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画技曾经称誉当世,不知道她的嫁妆中那些画轴和宋版书的由来,不知道她曾经被如何地骄纵宠溺过。
周家不算大富,但周家的好处在其与朝政毫无牵扯,怀冰的下嫁,不会激起任何风波。
笔记就此空缺了六年,再提笔时,已是正德十一年。
正德十一年十二月初六的清晨,是一个平凡的冬日清晨。怀冰一如往常早早起身,去给公婆请安敬茶,而后的漫长时光便守在房中做些女工,偶尔读一点书。
丈夫在她之后纳了两房小妾,皆有子嗣,小孩子偶尔会来找她玩耍,她便放下手中活计笑着应对。到得晚间,丈夫归家,一家人聚在一起用晚膳时,丈夫提起了遥远嘉兴的一桩旧闻。
说是在十一月上,那个藏了许多珍奇古物的双剑阁,被人纵火,付之一炬了。
行商的丈夫是个粗人,并不懂得那些收藏的门道,说的时候也是当作坊间小事略略一提。然而怀冰听了之后留了心思,特意遣人打听,才终于知晓了事情大概。
原来杜三公子得罪了嘉兴的几个士人,而后者又偏巧从京中听说杜三公子曾经向宫中的几个大太监行贿,甚至还屈身给豹房里的刘娘娘送了一对汉代的白玉舞人。这些平日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抓着了这样的把柄岂肯轻易放过,当即贴出一张颇具声势的檄文,煽动邻里,鼓吹士林,在十一月的一个干燥的天日里给双剑阁放了一把火,连带着杜家一条街上的十数间门面房,全部烧了个净尽。双剑阁中的骨董珍玩,一半付于劫灰,一半被人趁火打劫地顺走,杜氏亲眷狼狈逃窜,却还被激愤的人群追打,有的甚至要跳河逃生。
杜家家业虽已衰微,但几个兄弟仍想过要打点关系将这些乱民告官去的,却被杜三公子阻拦下了。
怀冰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他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商贾子弟,每日里只管收几件文玩、画几幅山水,缘何要去京城行贿。她想不明白他已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缘何又会得罪嘉兴士林。她最想不明白的是,他当初拒不见她,会不会与此相关。
无锡与嘉兴,两地相距不过二百余里,却好像隔了银河一般,她再也想象不出他此时的生活,再也想象不出他的心情、神色与容颜。
初八日,她铺开文房,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十四
她在信中问候他多年无恙,并表达了对近来那场大火的关切。杜家生意常年不佳,此时又蒙惨重损失,她也提出,毕竟都在商道,杜家如有需要,自己可以让夫家帮衬一些。如果他本人手头短缺,她也还有些私房钱。到了信的末尾,她写道:“怀冰幼时,君尝教曰:人生百年,于千万年法书古物,不异经手过客,虽或流连,终难留待。世间一座双剑阁,俱是君心血造就,怀冰知君艰难,然万物劫缘前定,切不可过于自苦。余事不计,惟君平安。”
这封信不久后竟得了回音。怀冰收到回信,想必喜不自禁,或许也如我此日一般,焚香洗手,将它展开在这一面向阳的窗下——
信上却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这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中的句子,而《快雪时晴帖》离开杜三公子身边已很多年了。他全靠默想写出了记忆中的这八个字,字字连而不断,锋芒藏而不露,即使细枝末节与右军不合,那温柔安闲的气韵却如出一辙。
那是在多年无望的消磨之后,终于决定向光阴深处的自己回首妥协,安静诚恳的模样。
怀冰抬眼,见窗外雪后初晴,日光斜斜照入,庭前的山茶树上积雪点点,几朵嫣红的花苞将将在碎雪中温柔地探了出来。
她再给杜三公子写信过去,一个月后,收到的回信却是杜三公子的家人写的。他们告诉她,杜三公子已在上月病故了。
十五
嘉兴双剑阁,杜元期子约起于成化十九年。杜子约,本嘉兴人氏,盐商杜卞嫡三子,幼好风雅,长而不倦,慧眼识珠,一掷千金,弘治、正德两朝世上珍宝,半在双剑阁中。子约雅擅丹青,师从当世大家,而得元人笔意,时追唐迹,独步当代。然则悭吝为人,结怨士林,盖亦商贾之性乎。正德十一年,双剑阁失火,藏品半为灰烬,时谓为风雅大厄。子约寻亦离世,年四十三。以一生未娶,产业归于兄弟,不久瓜分豆剖,零落殆尽矣。
——《遗古轩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