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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不匪不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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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楚飞带着沈追来到军营后的护城河边,河水很清冽,正好用来清洗伤口。
河边有一块青灰色的落马石,沈追就蹲坐在上面,洛楚飞抽出自己的汗巾浸了河水,按住他后脑擦拭污血。
伤口沾水蜇疼,沈追牵了牵眉毛,洛楚飞拿掉汗巾问:
“疼?”
沈追摇头,龇起了牙说“不疼。”
洛楚飞将汗巾滑到眉上,沈追虽白发,可眉毛不白,被血痂截断的几段,一小撮一小撮的乱揪着。洛楚飞多蘸了点水,按在眉上,血痂就此融化掉了。这时已有夕阳,河面上泛着金色的光晖,沈追背着阳光,面色陷在黑影里,洛楚飞沿着他脸颊往下看,在领颈交汇的阴影里捕捉到几处淤痕。
洛楚飞轻轻从鼻底出了缕气,皱着眉将汗巾又从眉毛移到了左眼皮,在上面狠擦了一下,沈追左肩跟着抖了抖,血污尽了,这才看得清左眼本来的底色。
“你怎又惹他?”他半问半责怪道。
沈追使劲眨了眨眼,视力好了许多。洛楚飞仍在小心地擦,沈追便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没。”
“你没,怎会鸡飞狗跳的?”洛楚飞淡淡地说,移开了目光,觉得自己刻意平淡的语气里还是带了些个人情绪。
沈追并没听出这细微差别,把头晃得厉害:“我头疼”,上手顶住太阳穴,使劲揉了两周,仍没缓解。
“头疼才活该呢!”洛楚飞一边嗔怪着,一边弯起指圈,暗自运起内家心法,在沈追天门穴敲了三敲,一下重两下轻,一下急两下缓,这样几轮下来,委实缓解了头痛症,沈追觉得舒服,要他多敲几趟,故意把头晃得更厉害。
“哎呦小祖宗,别动啊!”
洛楚飞用不准力道,只好勾住他下巴提起一个高度。沈追从这个角度向斜上方仰望,觉得洛楚飞有种神袛般的严肃,于是很听话。洛楚飞又敲了几下,然后擦干净沈追的左半边脸。擦完了之后,就将汗巾搭在胳膊上,腾出手去扯沈追的衣领:
“这也有伤,还有这、这…”他如数家珍似的点着患处,半含嘲讽。
“这些不打紧,你别管。”沈追不住地躲。
“喂喂,你别乱动啊,还没上药呢!”
洛楚飞抓小鸡似的将沈追抓回来,一把按在石墩上,从怀里掏出金创药。
刚上完药,沈追就从石墩上跳下来,弯下腰掸了掸身上沾满的尘土,方才萎靡的样子一扫而光,又神气活现起来:
“我说阿洛啊——”他插起腰,露出了顽皮神色,“嘿嘿,我叫你阿洛你不会不开心吧?”
“咳咳,我若是说我不开心呢?”洛楚飞捏起拳头眼放在嘴下,故意斜睨着他。
“你不开心,我就换个叫法,叫你阿飞如何?”
“啊哈——还是叫阿洛吧。”洛楚飞赶紧改口。
“那好,阿洛啊,方才你在帐营里说找到了勿吉那几个孩子?”
“哪几个啊——?”洛楚飞故意卖关子,将药揣回怀中,蹲在河边,用指尖夹着汗巾投在河水里来回濯,却不往下说,急得沈追抓耳挠腮。
“就是那几个啊,一个叫肯色,一个叫博西勒,两人都是十四五岁光景,还有一个是女孩子,叫那须,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大,我说的是这几个。”
“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大…”
洛楚飞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笑着说:
“那几个嘛,眼下就关在中山王府的地牢,早上刚抓到的。我没送刑部,一送了刑部,恐怕要吃苦头,眼下大概好吃好喝待着。我也晓得你也暗下查了许久,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吗?”
“也没什么特别交情,就是流落在勿吉的领地时交的几个患难知己。”沈追将声音放得很低。
“患难知己?是和中山王一样的患难知己么?”
洛楚飞低下头,看着河水里的倒影,将水花搅得剧烈地翻腾着。
“哪里哪里,我们落在勿吉时,差点被杀了,多亏他们几个照顾才能活到今天,所以,说恩人也不过分。”
“呃,知己又变恩人了。”
“阿洛你很聪明哈,哈哈哈——”
沈追傻笑敷衍着,洛楚飞在一旁装作没看见。
沈追只好收回笑容,担忧地问:
“他们是怎么被抓到的?是你亲自抓的么?”
“混在波斯商队里。都乔了装,蒙着脸,指望混进建平城,可一入城就被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你也知道,这段时间因为太子失踪案风声很紧,勿吉族人的样子又一见便知,和波斯人大不同,就这么被抓到了。”
“原来是被守城兵士抓到的。”沈追若有所思。
洛楚飞洗好了汗巾,拧到滴水不漏,才抖开展平,挽在手腕上打了个好看的结。
“方才,我求中山王让你去审他们,你打算何时去?”
沈追说:“当然越快越好。”
“哼。”洛楚飞闷闷发出一声鼻息,忽然心生一个奇念,说出来把沈追也吓了一跳:
“喂,你想不想救他们?”
“啥?”
“既是恩人,那就要报恩,若你是这样想的,我们就好好商量下,怎么找个替死鬼,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放了,还不给中山王知道,如何?”
沈追本来盯住他挽汗巾的一双修长灵巧的手出神,听他这么说,不由地怔住了:
“你说什么?”
洛楚飞拍了拍他肩膀,半开玩笑地说:
“我说,我们一起演出英雄救美的戏法…呃不对,应该说是英雄救娃的戏法,你看如何?”
沈追瞪大了眼睛:
“阿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劫狱可是死罪,何况又是从王爷府中…”
“我当然知道是死罪,你只说要不要做吧。”
沈追早有这个打算,但他并不想把洛楚飞也牵连进来,毕竟和洛楚飞相比,自己人微权轻,即使事情败露不过一死,可洛楚飞不一样,他不仅是石虎的心腹,赵的命官,还是江中第一大帮派落梅山庄的少主,假若出了事,那么牵连的可不止一人。
“不要开玩笑了。”沈追打定主意让他置身事外。
洛楚飞佯愠,故意板起面孔埋怨道:
“喂喂,我的样子像在说笑吗?”
沈追想起石虎对待异族的残暴,仍心有余悸。
“不行,中山王是个无情之人,个性喜怒无常,砍头就像砍西瓜,勿吉被灭族你也参与了,什么惨状都看到了吧,你是他的心腹,这样背叛他,就不怕——”
“哼——”洛楚飞出了一声更重的鼻息,眼底掠过一丝冷峻:
“这话不对,我可不是他的心腹呵!”
“报——”
沈追刚要追问,就有一名兵士跑过来禀告:
“禀大人,王爷吩咐小的传话给二位大人和长官,说皇上有旨,明日一早就送余常侍入宫了,还请大人尽快回府准备,之后的练兵式,二位大人就不必参加了。”
“余常侍?”沈追和洛楚飞异口同声说道,“你说的余常侍可指的是王爷府上的余冉?”
“呵呵,应该就是吧,小的不敢过问王爷家事,因此不甚知。只听说刚宫里来了圣旨,封余常侍为散骑常侍,大概就是二位大人口中的人?”
两人均面面相觑。
洛楚飞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我们这就回府。”
“还没入宫就被封官位,入宫时间也提前了一日,看来这位余老弟颇得皇上宠爱啊。”洛楚飞不屑地说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最近刚恢复神采,像个十四岁的孩子,有了生气,也爱说话了,可又要跳进另一个火坑!”沈追脸憋得通红。
“我知你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不过,他能有今天,也是拜那位中山王所赐——不对,其实更要拜你所赐!”洛楚飞指桑骂槐。
“我——”沈追语塞。
“我什么呀?当初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呢?你如今又要怜悯体恤他,对他百般照顾,你是为自己当初的作为赎罪,可有没有想过,若是他哪天忽然记起来,对他好的这位沈哥哥就是他一心寻找的杀父仇人,他要怎样面对?做土匪就是做土匪,还讲什么仁义道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有你的命数,他有他的命数,你能伴他一辈子?你以为阻止他进宫就是为他好,可又怎知什么是为他好?或许他进了宫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比住在那个鬼园子里好过多少倍呢!”
洛楚飞脾气上来字字锥心,毫不留情,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刀:“我顶看不惯你这点,匪不匪,侠不侠的。要么好人到底,要么坏人到底,你偏哪边都不是。又想做好人,又忘不了坏人的根,整天思来想去,作贱自己,这样有趣?”
一番话把沈追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无力辩驳,只好自暴自弃地说:
“你说得没错,我本是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匪,如今要充什么好人呢?这就散了吧!”
还不等洛楚飞反应,沈追大步流星地先走了。
洛楚飞倒愣住了,心头翻上一丝悔恨,自己的话太重了些,他毕竟承受不了,于是拔腿就追,边追边喊道:
“喂,你等等我——我说得都是玩笑话罢了,你还当真了吗!”
两人回到中山王府,正瞧见王府正院内堆满了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院子里的五人合抱的曲柳下还拴着两匹高头大马,一匹黑,一匹白,皆是通体纯色无一根杂毛。黑的如炭,白的似雪,隔着老远,沈追也能感受到这两匹宝马君临天下的富贵气场。
这一定是皇家的马!
沈追一喜,立刻跑过去跟宝马厮磨。洛楚飞招来管家石木,询问这些东西是哪家送来的。
石木回答说:“两位爷呀,这些宝贝是宫里的人刚送来赏赐的,白园里住着的那位小少爷被封为散骑常侍了,明日就要入宫侍主。那位小爷此刻正闹别扭呢,将王爷园子这些年搜罗的宝贝都砸了个稀巴烂,说死也不入宫呢,二位爷快去劝劝吧,万一王爷回来,看到了大发雷霆,我们府上这几十口人,恐怕都要被砍头的!”
“有那么严重吗?”沈追不太相信。
“嗯嗯。”石木把头点成捣蒜。
沈追和洛楚飞二话不说就往白园里跑。
刚一推开阁门,就从里边飞出来一个硕大的鹿头,刚被沈追接住,又紧跟着飞出一张一人高的白虎皮,不偏不倚,正罩到了洛楚飞头上。洛楚飞扯掉白虎皮,只听稀里哗啦乒铃乓啷一阵碎响,两人进去一看,余冉穿着一件单衣,敞胸露怀,披头散发,手里抡着一杆银戟,正四处砸得兴起,那些姓“白”的珍宝,无论在石虎眼里有多么珍贵稀罕的,都无一不被毁得粉碎,偌大的白园到处狼藉,惨不忍睹。
“余冉!”
沈追上前要夺他手里的兵刃,怎奈余冉怒气正盛,力气奇大,调转戟头朝沈追冲了过来,沈追来不及躲,眼见白刃已至眼前,幸好洛楚飞反应神速,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用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卸下了他手里的兵器。
沈追赶上来,一把抱住他,余冉哀嚎了一声,瘫在他怀里。
“哥哥,我不想进宫,我不要当常侍,我不要待在那个老头儿身边!”
他扑在沈追怀里大哭了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
沈追抚着他的背安慰道:“谁说要你进宫了?”
“呜呜——他们都这么说的——呜呜——所有人——”余冉断断续续地哭着,边哭边倒气,喉咙也嘶哑了。
“他们说的不对。”
沈追心情复杂,看了看洛楚飞,洛楚飞指了指楼上,示意他将人带上去,沈追便将余冉背到背上往二楼走。
到了二楼的内间,将他放到床上,喂了一碗水,余冉犹自哭个不停,沈追满头大汗,又是念歌谣,又是唱歌,哄骗了许久才渐渐睡去。
沈追为他盖好被子,忧心忡忡地对洛楚飞说:
“你看,这该怎么办?”
“怎么办?按圣旨办啊,”洛楚飞扑通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那三个我还有办法救一救,这个,我可没折,你甭指望我,他是皇帝钦点的人,封了官,还犒了赏,谁敢掳?掳走了,天涯海角都得抓回来,然后再把掳人的满门抄斩,我可不敢。”
沈追叹了口气,知他说得没错,试探着说:“那…他要是突然暴毙了呢,就不用进宫了吧?”
洛楚飞放下腿,将椅子挪近了,竖起食指狠戳在沈追脑门上:
“你这小东西,我劝你不要打这种歪主意!你晓得,他虽是皇上要的人,可也是中山王要的人,除非你打算跟整个赵国做对,否则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你爱怎么愧疚装在心里就好,千万别去动他,动了不是中山王要不要你命的问题,而是皇上!你就在这里打住,听我的话,再下去大家都没好收场!”
“真不能吗?”沈追回头望着余冉的脸,梦中依然揪着眉头,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或许正做着一个可怕的梦吧。
“不能!”洛楚飞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好吧。”沈追口头答应着,心里依然没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