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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口嚼米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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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分开两半,让出一条通道,说话的汉子足有六尺高,长腿长臂,宽肩窄腰,穿着一身紫色布衫,关节处以皮绳绑扎,腰里跨刀,背上负弓,散发,额心描一处似龙似蛇的黑色图腾,面目英挺冷削,不怒自威。
沈追心里咯噔一下,只觉此人万分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
来人向沈追彬彬行了一个礼道:“我在外观战多时,自己徒儿学艺不佳,心中颇为她着急。”
沈追回了一礼,温和笑道:“说笑了,那须姑娘要打,做爹的着急,那须姑娘打输了,做师傅的又要着急,这姑娘当得倒欢喜。”
来人淡淡笑了笑:“小兄弟容貌异禀,想必在长白山林经历过什么奇遇,或曾在最高峰的温良泊里泡了个澡,偶得了几棵雪参恐怕也是有的吧?——”
沈追一惊,听他这语气,倒像是对自己的行迹了如指掌,强自淡定问道:
“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那人抱了抱拳:
“在下容汉,是这位那须姑娘的师傅。”
沈追未想到勿吉族内还有这等高人,想起方才那须与自己对阵时使得诡异拳法,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戒备心。
容汉又道:
“那须与我学艺三载,在下自问倾心传授所学,却不料只在十招内便输与你,且是缚了双手的情况下,为师的,怎么都心有不甘。”
“输赢乃武者常事,何况在下赢一位姑娘也没甚好夸耀的,缚了双手又如何?假若容师傅真为徒儿抱憾,大不了在下让姑娘多打几下。”
那须听着他这么说,臊得面颊彤红。
容汉脸色一沉:“小兄弟是瞧不起在下吗?”
沈追忙说:“并无此意!只是在下想为姑娘解气。姑娘若仍觉少了颜面,在下随她处置。”
容汉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拔出刀将他身上绳子砍落:
“既然你早断了缚也不要装样子,不如我们来痛快比试一场,若二十招内你胜我,我就担保你和你朋友出山。”
沈追心中一喜,“当真?”又问那一旁的勿吉首领,“容师傅的话可作数?”
那木言安抚了女儿,对他点点头:“容汉是我全族敬重的英雄,若不是他,我们早被多年前的一场雪崩浩劫灭族了,他既是小女师傅,也是我族的救命恩人,他既出言,我们没有不听的道理!”
沈追大喜过望。
审度那容汉的气度身健,绝非寻常等闲之辈,虽自己功力长进不少,但毕竟年少,临战经验缺乏,何况有伤在身,与雪猿之战也耗尽气力大半,若苦苦支撑的话,最多不超过三十招,心中并十分没有胜算,不过二十招也大概能撑过来的。
只听容汉又说,“倘若二十招内你输给我,就要拜我为师,天涯海角,终身追随。”
沈追想,这种条件有点强加于人了,赢了当然天地自宽,可若输了,拜他为师终身相随,就等于另投师门,失去人身自由,那公孙齐和自己的那片山头该怎么办?
“你资质不俗,我爱才心切,虽浪荡江湖多年,掌握了些精妙招式,但苦于无后人承继光大。此番交易,无论你输赢,其实都有百利无一害,你意下如何?”
沈追觉得眼下也无计可施,只有先答应他以做缓兵之计,至于以后跟不跟着他,天涯海角,摆脱一个人还不容易?
“好,那我允你便是。”
双方拉开架势,眼见一场更为凶险的比武在即。
果然不出沈追所料,对方的功力比自己又高上几个等级,而且那须使出的反其道而行的招式,在容汉使来,造化不知又深了多少,若是每一次出招均按相反的思路去化解那也罢了,但显然容汉的反其道之术比那须更多出无穷变幻,参杂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招法,狠辣的手法,绵绵不绝的深厚内力,偶尔击中对方身体,也只是微微一卸,就如打中了一块海绵一般了无声息。
这实在是上乘心法。
他心中焦急,难免有些乱了方寸,在第十五招时,使了一招“扶摇直上”,本来是集中全部内力将对手托举送入空中,再给予致命一击,无奈前力雄厚,后力却不足,反倒让对方寻到弱处,落地后突然翻身跃起将他扫荡在地。
沈追刚要起身,容汉刀刃铿锵出鞘,大局已定。
然后收刀抱拳道:“得罪!”上前将倒地的沈追一把拉起,“小兄弟,你输了。”
“是…在下愿赌服输,心悦诚服。”沈追惭愧抱拳道,暗地里琢磨着不知偷偷溜走的石虎火放的怎么样了。
见他服输,容汉语气软了下来,对那木言说:
“这位小兄弟从今日就是我的徒儿了,是自己人,还望族人们以礼相待,万不可刀戈相见。连比了两场,他体力消耗得也差不多了,请首领为他们安排两间房就此歇下,餐饭也随大家一样吧。”
容汉交代的,那木言没有反对的道理,心甘情愿应允了下来,就差人领着沈追去入房休息。
勿吉人“筑城穴居”。房屋的形状,就如同一个大的坟丘,上面留一个出入口,进进出出也得用梯子。
沈追头一次住这样的房屋,心生了几分新奇,从入口进入沿梯子爬下,就来到一间半封闭的空间内,室内皆为石器、木艺和兽皮制品,装饰简朴粗犷。
沈追向跟来的仆人打听石虎下落,那仆人摇头只说不知。
虽心中为他担忧,可一想他有可能趁乱负自己而去逃命,又有些忿然,但转念又想,此人口没遮拦,个性飘忽不定,说话也真真假假,又是个赵国太子身份,索性了了瓜葛倒干净,从此没有半点交集,各安天命了。
虽打定主意,但仍不免心里空落落的,歪在石床上,细思今日遭遇,暗自称奇,不知那容汉是否真要收自己为徒,天涯海角地跟着他流浪呢?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想了又想,不知不觉困意袭来,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走水了”,梦中的意识尚能活动,心想大概是石虎去放了把火,这下自己有救了,身体却仿佛灌满了铁铅,没半分力气起身踏步。
也不知睡了多久,才有人下来摇醒他。
沈追一睁眼,朦朦胧胧地看着一位漂亮姑娘的脸蛋近在咫尺,登时困意全消。
“你还在睡呐?”那须掐起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沈追唬了一跳,连忙翻身坐起,“那,那须姑娘?”
“叫我那须吧,”那须浅浅一笑,坐在椅子上摆弄自己的发辫,“你睡了好久,白天累坏了吧?”
“唔…还好。”沈追摸摸胸口,火烧火燎的焦躁,“方才,我似乎听到了走水的呼喊,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那须有些惊讶:
“你听到了?是真的呀,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不知何时跑到我们粮仓放了把火,烧了好多粮食,把阿爹气坏了,要杀他呢!”
“什么?”沈追一下子来了精神,跳到地上,就要爬梯子。
“喂喂喂,你干嘛去?”
“去看看。”
那须追上将他拉下来,“还没杀呢,师傅求情了,说他也是为了自保,罪不致死。”
沈追呼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那他现在在何处?”
“大概关在土牢里吧,你放心,既然我师傅保他,性命无甚堪忧…倒是你,身子…可好些?”
沈追一动,瞧她那光景,确是关心自己至极,而那双眼目里似乎也流动着某种微妙情愫。他心中一紧,忽然想起苏白凤,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还有那个…该死的洛楚飞。
他赶紧收拾好情绪,打定了不惹风流桃花的主意,面无表情道:
“我好些,多劳姑娘牵挂。”
那须皱了皱眉,嗔怪道:“叫我那须,叫什么姑娘?”说这从身后捧出一个精巧的小瓷坛,认真道,“这是我十四岁时自做的酒麴,泡上酒,存放在地下有三年了,从不舍得吃…给你!”
沈追多时不饮,一听有酒,立时欢喜起来,接过坛子打开坛盖,登时,一股清新的米酒香气扑鼻而来,眨着眼睛问道:“我可以吃?”
那须用力点点头:“只给你的,”又取来一个酒盅,从坛里到出一杯端给他,“喝吧。”
沈追感激地道了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虽无谢春荣的一江春水浓烈辛香,但别有一番林木自然的滋味,心中欢喜,心情也好了大半,咂了咂嘴说:
“甜,真香!”
那须咯咯笑了起来,又为他斟了一杯,沈追又一饮而尽,好奇询问这是用什么酿的酒。
“这是十四岁那年的成人礼,母亲采集最优良的麦谷,我嚼碎了制成酒麴,再泡上玉米酒,封坛埋入地下三年才得的,当然好喝。”
“呃…你的意思是,这酒里,有你的口水?”
“没错啊,这是我们勿吉族世代相传的口嚼米酒,在重要节日用来祭祀山神和土地神的,从不轻易动用。”
沈追红着脸,咽了咽口水,“那在下太失礼了,姑娘这么私密贵重的东西…”
“这又有什么?酒总是要吃的。”那须大大方方说。
沈追心中盘算着,既然吃了酒,就是吃下了她的口水,吃了她的口水,也就等同于与她接吻,而接吻这种事,男女授受不亲啊。
那须不知为何也忸怩了起来,柔声说:
“我曾在十四岁时发过一誓,若在我十七岁时与谁比武,他胜了我,我就和他结为夫妻…”
“你是第一个战胜我的人,所以,所以…”
她忽露出小女儿娇羞姿态,以手掩面摇了摇身体,半天才放开,结果脸颊烧得像两片云霞,问,“你,你可愿意?”
这一问,让沈追惊掉了下巴。
如果可以撞墙,他一定毫不迟疑撞上去。
忽而想起公孙齐在马兜山为自己娶的那房至今下落不明的压寨夫人,心里没来由地缠上一大团乱麻。
“婚,婚姻大事,要问过父母,那个意见,在下无法立时回答姑娘。”他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搪塞出口,那须刚要张口反驳,就听外面有人四处叫喊:
“那须!那须!在哪里?吃饭了!”
“是我爹!”那须急忙收拾好酒坛,慌乱说道,“我要走了…我回头再寻你,你且好生休息,”说着,趁沈追不注意,在他面颊上偷亲了一下,飞快爬上梯子跳了出去。
“阿爹,我在呢!”
“嗐,你又跑到哪去啦?”
…
沈追听着这遥远的不太真切的父女应答声,摸着被方才亲过的地方,觉得这一定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