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之秘》卡罗拉

3、弥留

　　李公子的排场在于，只要身在上海，驾驶就永远是老华的事。老华是地道的上海男人，从父亲那代就已经为李家开车。当老华还是小华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熏染得对上海无数浅街窄弄了然于胸。上海的街，他是王道。可是一出了上海，他就会端正地走出驾驶室，将车还给主人，自己开回早已命人停在该处的黑色大霸王，打道回府。

　　所以上海城郊，李默许开得风驰电制，不亦乐乎。陆虎性能超卓，仿佛一只凛冽的黑色大豹子，四爪一张一合，就已如白驹过隙，一去千里。我坐在车上，抱着可怜的一背包行李，委顿的神情和李默许大不一样。

　　“罗拉，是不是香港回来仍在想念那人？”李默许看穿了我的内心。

　　“人生的哲理，在于该珍惜时已珍惜，要放手时便不留。”我一字一顿，望着窗外。飞机盘旋在虹桥上空的茫然，又重临眼前。突然，耳边仿佛又听到飞机舱内那首奇怪的筝曲，素为听闻，却清冽动人。待要仔细想清楚每个音符，却又全部消失掉，连痕迹都没有。

　　李默许不说话。他就是这点好，该说话的时候说得比谁都多，而且字字有趣，但是该沉默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多一个字让你讨厌。

　　于是一路便拼了命似地赶着陆虎，快马加鞭。幸亏这只不是真的血肉之躯，而是钢铁工具，只吃汽油，享了福便嗷嗷地飞跑。两人沉默，时间易过，上海到绍兴上虞市中心，如此赶程，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

　　寻着邀请函上的地址，来到一处幽静的茶庄，一走进去，有媒体若干，布置得如电影城。一众政府官员认真准备，舞台灯光都布置妥当，认真工作让人肃然起敬。

　　“先听听新乐子？”李默许拉拉我衣袖，想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音响里放的果然是入门琴曲，能背会唱。李默许坐下，戴上大墨镜，气定神闲。

　　“应该给你一架二胡，装装瞎子阿炳，在这样的场合凑凑热闹。”我说着便真的站起来，做出要找二胡之势，他突然拉住我，猫着腰急跑。

　　“罗拉，我见到骆先生的人，他们暗示我尽快过去。”说话间，都不容我想清楚骆先生又是些什么人物，我已给他拉到一个小房间。四面无窗。不似会客室。

　　骆先生，我突然想起来了。此君已不尽是该市的高级官员，级别果然是更高更高，至于有多高，不方便直说了。然而，终究是掌管文化事宜，因此出场时儒雅翩跹，与四面无窗的环境大不协调。

　　但他语气急促。“默许，快，快随我去看那位老人。他马上就不行了。”

　　“什么！”李默许失声拍案而起，“这么突然的事，意外还是自然？”

　　“估计老先生年纪太大，说要走，就要走。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他的事恐怕就无人能再知道。快！”

　　李默许不在犹豫，拉着我就走。从他紧闭的嘴唇看来，这个老人对于他，意义非比寻常。骆先生一身金贵打扮，一看而知是法国高级定制成衣，可是此刻，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人要离世，是最不可能阻止的事，活人可以做的，就是和时间比赛。但是这场比赛，输了却无可归咎，只能统统怪责自己。

　　两个看似骆先生的私人助理，急匆匆带我们出门，上车，开车，颠簸。车上我问李默许，“骆先生级别之高，为什么却会将老人的秘密留给你一个人处理？”

　　李默许一边捣弄他的先进录音设备，头也不抬，一边回答我，“罗拉，别忘了家母姓骆。”

　　我猛然醒悟。骆施梅女士，当年嫁入上海李家，场面之大，宾客之多，一时佳话。多少嫁妆，仅作上海婚礼一用，会晤亲友，然后又迁往海外，豪门就是气度不同。

　　车子在山路上缠绕了半个小时，驶入偏僻小村。这条村残破之极，多半村民都已搬到城里，只留下些老人不愿离去。但终究也只是条普通村庄，至少还不是藏龙卧虎之地，一个老人的弥留，有何足奇？

　　骆先生快步带我们左绕右拐，来到村尾一间泥巴房子里。他的另一助手似乎一直在这里看守，一见上司来到，点头却不离开。深知老人要紧，自是聪明伙计。

　　我打量了一下房子，门外一排排篁竹，新鲜种起，约有两三年历史，连笋尖都没冒一下，尤嫩。走进屋里，一片漆黑，墙高处有个四方洞，便是透光用的窗，靠着这依稀的光，看到一个佝偻瘦弱的老人，躺在竹床上，浑浊的眼里，光芒一点点减弱。

　　但他嘴里不停地呢喃，执着非常。李默许凑过头去，跟老人低声说话。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听不懂。因我除了懂香港的粤语之外，就是懂香港的国语，也就是我们的普通话。李默许所说的，两者皆不是，却又非沪语。只见他频频点头，眉心渐锁。

　　十分钟过去，老人终于说完了，捉住李默许的手突然松了下来。油尽灯枯，万物也有此一天。我拍拍李默许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可惜。

　　李默许转过头来看着我时，眼睛突然精光四射，在黑暗的屋里，他如一头野兽，神情怪异。

　　我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