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面谈 ...
-
殷素今天不是上次见面时那个神志不清的状态了,就刚才一进门的那个眼神,都能让我注意到她今天的情绪。
坚硬、冰冷,还透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迷茫。
我能注意到的,老段肯定也能注意到。我看了一眼身旁的老段,老段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双长腿往前伸到桌子底下,相互交叉着。他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殷素,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笔,左手食指规律地在桌面上敲着。
“李医生,段警官。”令人意外的,殷素率先开口了,“是我杀了张蒙,我承认了,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吗?”殷素抬起头,一双眼睛在老段脸上定了几秒之后,又把眼神扫回来,看着我。
“你能跟我们说一下,那天你杀害张蒙的过程吗?”老段稍微坐直了身子,问。
殷素从我脸上移开了视线,然后把视线落到老段脸上,几分钟后,才慢慢开口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也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的就是,是张蒙让我杀了他,杀了他之后再吃了他。”
殷素嘴角往上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就再也没说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要求?”我问。
殷素把双手从桌子底下举起来,然后放在桌子上,铐住她纤细的手腕的手铐显得硕大无比,她交叉双手,说,“张蒙爱我,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会真正地结合,我才会真正地快乐。”
“你怎么杀他的?用刀吗?”老段问。
“嗯,用刀。”殷素说,“一刀捅进他的胸口,看着他慢慢倒在地板上,身上的血流了一地,这种感觉,很神圣。”
老段一直规律敲着桌面的左手食指停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真的是一刀捅进他的胸口吗?”
“是。我记得非常清楚。”殷素点了点头:“我们开始之前,还因为刀该捅哪里比较好讨论了一下。最后张蒙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说捅这里,因为心脏住着我。”殷素的眼神突然亮了, “我真的很开心,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第一次这么开心,我第一次,第一次,感觉到他心里有我。而现在,”殷素兴奋地看着我们:“而现在,他就在我体内,他没死呢,我们现在在一起。”
老段皱了皱眉头,左手食指继续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我看着殷素的表情,她此刻瞳孔放大,眼睛里闪着光,身体放松,双手也不再是紧紧相握交叉,她狂热、兴奋、激动,仿佛在向我们讲述她人生中最神圣、最美好的事情。
“你和张蒙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能认识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了。”殷素笑着说,“也不怕跟你们说,你们也肯定去城西看过了吧,我家就那个情况,爸爸是个酒鬼,也是个家暴狂,妈妈是个胆小鬼,懦弱,无知,我从小就想着要逃,离他们远远的,离城西远远的。在我来到城东之后,做的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就认识了张蒙。”
听到这里,老段暗暗地把长腿收回来,全身绷直,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叉,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殷素。
殷素继续沉浸在回忆中:“张蒙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对我很好,非常好,我生病了他会给我买药,我不开心了他会陪我聊天,他跟我说,他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请问一下,你第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老段问。
“我第一份工作是麦当劳里的服务员。”殷素看着老段的眼睛说。
老段往后靠在椅子上,脸藏在了阴影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殷素进入了一个侃侃而谈的状态,她一直在谈她和张蒙之间的小事,都是一些任何一对平常的小情侣都会去做的事情——吃饭、看电影、压马路、牵手、接吻……光听这些,觉得殷素和张蒙也是一对平常的小情侣,在这个小世界里自在游乐,无忧无虑。
可是,是真的无忧无虑吗?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殷素讲话,与此同时,我的脑里也正在进行一场着风暴。殷素说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服务员,可是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老段告诉我,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养老院的清洁工,并且丝毫没有提及她在第一份工作就认识了张蒙这一重要线索。
老段不可能说谎,老段为什么要说谎?当年殷素搬来城东,找工作是要去人才市场挂靠资料的,后来找到工作也要自行去更新资料,老段的情报就是从档案中来。
那就是殷素在说谎了,但是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在养老院的经历令她痛苦不堪,不忍回想,所以干脆从记忆中抹掉?
并且,今天的殷素,跟上次见面时候的她判若两人。上次的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而且精神看起来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而今天的她,精神奕奕,叙述即使混乱但也足够清晰。
只是她的证词,跟我们所知的,有极大出入。
当殷素被小陆子带回羁押室、我们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几位老师们正在观看上次面谈的录像。
录像中正好播到了殷素歇斯底里对着我嘶吼的场景,陆老师按了暂停键,跟旁边的庄老师和宁老师交换了下眼神,回过头对我和老段说:“殷素恐怕有人格分裂的倾向。”
我点了点头:“是,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有几个人格。”我看了一眼脸色都快阴得能滴出水来的老段,拍了拍他胳膊,继续说:“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是两个不同人格状态的殷素,恐怕要继续安排面谈才能继续得知她真切的人格状态。”
宁老师点点头,说:“我们今天先回去了。殷素这个案例十分典型,还要回去探讨下。”
“好的,今天谢谢各位老师了,辛苦了。”我一一跟老师们握手,老段和我把老师们送出去之后,他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叹了口气:“昨天还疑似神经症,怎么今天就人格分裂了。”
我拍了拍老段肩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老段向来严格遵守着有罪的人就要给定罪的原则,他一想到犯下严重罪状的殷素,有可能会因为精神状态问题而定不了罪,心情就有点郁闷,但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很多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法律的灰色地带始终存在,且不会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消失。
老段看了我一眼,说:“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嗯,你看出来啦?”我搓了搓脸。
“黑眼圈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老段“啧”了一声,“走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休息什么呀,才下午四点半。”我摆摆手,“对了,殷素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跟你调查得有出入?”
“嗯,是的。”老段揉了揉眉心,“我在档案中查到了她在城东的第一份工作是养老院的清洁工,不是麦当劳的服务员。这一点,也得到了养老院院长辛文博的证实。”
“如果她真的是人格分裂患者,那么其实她的证言还是可信的。”我说。
“可信?怎么讲?”老段狐疑地看着我。
“因为有可能,在养老院做清洁工的是殷素的主人格,也就是第一人格,在她遭受意外之后,主人格承受的莫大痛苦让殷素不得不分裂出第二人格来帮着承担,而第二人格是没有主人格的记忆的,所以她没有在养老院当清洁工的记忆。”
“也就是说,刚才跟我们面谈的,是殷素的第二人格?”老段问。
我点了点头。
老段重重叹了口气,良久才对我说:“我是觉得,殷素的命运,真的过于悲惨了。如果到后来,她确诊为精神分裂患者,我希望她能得到有效的治疗,也希望张蒙在天之灵,能宽恕她。”
“你不要忘了,老段同志。”我说,“是张蒙要求殷素动的手。所以这件事情上,你不要过于有压力和心理负担。有的犯罪行为,你尽你所能控制住了,但有的犯罪行为,它处于灰色地带,处于一个你无能为力、无法触碰的地方,这个时候,你要看开点。”
老段点了点头,然后“咦”了一声,我看向他,他看着我的眼睛,疑惑地说:“可是张蒙的致命伤,不是在胸口处,而是在后脑勺。”
在羁押室的殷素,跪在地板上,双手十指紧扣,放在胸口,她的眼睛看向天窗,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求神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