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40、周游列国（11）

　　进入吴地，山水便渐渐现出不同。高山变成丘陵，宽河变成交错纵横的溪流，唯有地势相对而言一样平坦，让乘坐简车的芈初少吃了许多苦头。

　　她有时会怀念现代的公交和地铁，人虽然多，却鲜有颠簸。

　　“子献兄还未说我们要如何面见吴王呢。”芈初将一边清洗干净的锅碗放到车上，一边问道。

　　“太宰柏丕乃吴王宠臣，素来贪财，他会替我们引见。”

　　“他收了兄长多少东西？”

　　端木辞眉头也不皱一下：“总共价值千金吧。”

　　虽知这个时代的金银纯度不高，芈初仍有些咂舌：“不愧是宠臣，胃口真大。”

　　“我们在吴国唯有仰仗他，与其次次增添被人误会，不如一步解决。”

　　闻言芈初便知柏丕在吴国的地位只高不低，看来此人真有几分本事，能让君王如此专情。胡思乱想了一通，回神见端木辞眼中有为难之色，不由奇道：“兄长在担心什么？”

　　“吴国有一诤臣，名唤伍郗。”端木辞叹了口气，“总觉得不能保他周全。”

　　“难道他会阻止吴王伐齐吗？”

　　端木辞颔首：“极有可能。”

　　芈初还欲再问，端木辞揉了揉眉心：“容我再想想。”

　　芈初知机，没有追询，默默坐在车上，独自思量着情势。之后几日，端木辞叹气的频次明显增加了不少，芈初便猜他始终没有筹划出万全之策。

　　吴国国人的服饰与北方诸国不大相同，衣服上的花纹多以鸟兽为型，样式瞧着更加繁复，却没有齐鲁的肃穆之感，乡野气息较为浓重。

　　市集上甚还能看见露出一条胳膊或上身的男子。端木辞每到这时都会让她移开目光：“子春，非礼勿视。”

　　芈初觉得新奇：“吴地男子不仅长得不矮，好像也不畏冷。”

　　端木辞一哂，没有再出声劝止，任她看得高兴。

　　女子的发髻花样百出，不过行了一里路，芈初便数出了六种发饰，虽然有的模样她并不喜欢，却仍惊诧于此处女子的好美之心。

　　端木辞瞧她兴致盎然，想了想，问道：“你若想要，待诸事定下，我可带你去街上看看。”

　　“但就算买下，我也没有机会穿。”芈初笑了笑，“还是不要勾自己发馋了。”看着吃不着，未免有些难受。

　　端木辞点了点头：“一切依子春的意思。”但心里已将此事记下。

　　看了半天，芈初眼睛也花了，眨了眨眼，收起玩耍的心思，语气正经：“兄长以为，吴王何时会见我们？”

　　“至多等候五日。”

　　芈初算了算日子：“再过一月余才是新正，时间还算充裕。”

　　“这一月舟车劳顿，我们先好生休整一番，面见王上时需更为小心谨慎。”来时他们曾赁船渡河，芈初为此连着兴奋了好几日。

　　“诺。”

　　*

　　果如端木辞所料，在都城住下的第三日，吴王召见了他们。

　　芈初本无感觉，但行至宫门时，心中忽然生出紧张，步伐不自觉放慢了些。端木辞回身见她落后，温声笑道：“你若害怕，就不必随我进去了。”

　　芈初摇摇头，她都已走到这里，若是临时掉头，便真是来游山玩水了。

　　“待会儿你照旧跟在我的身后，最好低头垂目一言不发。”

　　“我知道。”芈初抬头看了眼高大的宫室，小声道，“这是我第一次进宫面见王上。”

　　端木辞轻轻一笑：“这两日我见你精神充沛，还当你夜间睡得不错。”

　　芈初不知如何解释，鼓鼓嘴：“我不会拖兄长后腿的。”

　　“我知道，所以你不必担心。”眼看宫中內侍将至，端木辞长话短说，“吴王喜听夸赞，若真的出事，你只管说好话。”

　　芈初嗯了一声。

　　內侍恰好走到他们面前，神色寻常地行了道礼：“这位就是端木先生吧。”

　　端木辞回礼：“正是。”

　　“请随小人来。”

　　“多谢。”

　　內侍这才笑了笑：“先生有礼。”扫了眼端木辞身后的芈初，“先生原来并非一人。”

　　芈初被他的目光打量得不自在，但记得端木辞的叮嘱，举止间没有露出畏缩之态，视线虽低垂，腰背却挺得很直。

　　“舍弟不才，然而一路随吾奔波，途中相互照应，功劳不少。”端木辞从袖中摸出一两金子，不动声色递与內侍，“王上威严，吾不似大人常年伴在君侧，只吾一人难免心有戚戚。”

　　內侍淡笑着将金子收下：“小人不敢担大人之名，先生言重了。柏太宰先前特意知会过小人，小人不敢怠慢。”

　　得了应诺还要收金子，芈初忍不住腹诽，真是贪得无厌。

　　端木辞容色如常：“那便劳烦了。”

　　吴宫内部构造简单，路径鲜有拐弯，因担心夜间有刺客混入，行道边没有高树，只有稀疏间隔栽种的小灌木。宫墙颜色多为栗色，砖瓦灰扑，唯一的亮色是屋檐的雕饰，其上涂了一层酡红。

　　沿途偶有梭巡的卫队，步伐整齐划一，踏踏声令人昏昏欲睡。

　　芈初顿时觉得无趣，她原本以为会是曲径通幽，浮翠流丹。失望的情绪慢慢舒缓了她紧绷的心思，也让她突然记起自己的身份。吴王又怎样，不过镜中一人而已，归根究底与她没有任何干系，她为何要心生怯意。

　　端木辞不知她所想，只听她步履声声声平稳，料她心有安定，嘴角不由微微一扬。

　　內侍将他们带到一间宫室的门口：“王上正在其中等候，还请二位先生脱下鞋袜。”

　　两人自是照做。

　　门从内被打开，又有两个穿着相似的內侍走了出来，检查两人身上是否藏有刀兵。兴许他们也被告知过，在搜寻时点到即止，并未令人觉得尴尬。

　　一国之君的待遇果真不同，他们拜见田粟时哪有这么麻烦。

　　折腾了一刻，他们才被允许进去。一踏入屋室，暖意立刻扑面而来，芈初眼神一亮，正欲再往前走几步，却在门前再次被拦住。

　　“还请两位先生在此处去去寒意。若不慎让王上生恙，小人们就万死难辞了。”

　　端木辞一揖：“言重了。”

　　芈初只有跟着行礼，内里却不以为然。吴王常年南征北战，怎么会因此抱病。

　　身体渐渐回暖，手指不再发青，关节不再僵硬，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也并不多。芈初估摸着能进去了，可內侍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总不会又要给金子吧。芈初和端木辞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轻轻摇了摇头。这吴宫就是个无底洞。

　　端木辞却以为这次不是钱的问题。他有天生的敏锐，能看出眼前的几位內侍并不贪财。蹙眉思索间，耳边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混合着男子与女子的呢喃呻吟声。

　　端木辞眼皮一跳。

　　芈初也听到了动静，但她一时没有领会到精髓。下意识朝端木辞望去，见他没有给予回应，又将目光落在周遭的內侍身上，熟料他们更是像木头般眼观鼻鼻观心。

　　芈初生出疑惑，以为是自己过于蠢笨，便更加认真地倾耳细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于意识到眼前一幕或许出自义务教育里的基本生理学。

　　吴王真是年轻气盛，明知道今日会有使来访，竟然还……不能克制一点吗。芈初面无表情地垂头盯着地面，仿佛是想将其盯出一条缝来。

　　她现在觉得这些內侍很不错，至少肯让他们站在如此暖和的地方等候。当然，也有可能连他们都未料到，今次会有这般大的响动吧。

　　过了小半个时辰，室内才彻底安静下来。芈初正站得腿脚发麻，心想到底可以走一走了。

　　“令二位先生久等了。”內侍笑道。

　　纵是端木辞，此刻面上也无多少笑意：“无妨。”

　　內侍将门打开，恭敬道：“先生请。”

　　他们又穿过了两扇门，方才见到了吴王。芈初惊诧于室内的雅致，对吴王的点点厌恶稍微消散了些。

　　“草民拜见王上。”

　　吴王的声音还算得体：“起。”

　　屋内此时已无美人。芈初耐不住好奇，快速瞥了一眼，发现侧边还有一道门。

　　“听闻先生是从鲁国而来？”

　　“是。”

　　“来我吴国所为何事？”

　　“为王上筹谋。”

　　吴王笑道：“先生为何不替鲁国谋？”

　　消息传得倒是快。端木辞一揖：“辞乃商贩，不拘国别，只赴大利。是以能既替鲁国谋，亦替吴国谋。”

　　“先生说来听听。”

　　“吴国虽是大国，但终究偏居一隅，向来被中原排斥，若王上有逐鹿之心，便须先以中原之法正名。”

　　许是受到怠慢，子献兄的措辞便有几分不客气，吴王想是才消受了美人恩，心情上佳，闻言也没有恼怒：“先生说得有理。”

　　端木辞消了消气，淡淡道：“王上当务之急一为正名，二为抚越。草民有一策能一石二鸟。”

　　“何策？”

　　“攻打齐国。”

　　吴王立即正经了起来：“齐国国力不弱，又与我国相隔一个许国，打起来岂不是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