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33、周游列国（4）

　　“子涂兄因何苦恼？”

　　仲行低头一笑：“有时候会犹豫，夫子的道是否真的会实现。”

　　冉犁一愣。仲行素来最为追随夫子。

　　“子涂兄这是，退却了吗？”

　　仲行摇摇头：“夫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似是学得不够，思得也不够。”

　　“子涂兄对自己过于严苛了。”冉犁笑道，“行路时总会有疑惑出现，否则便是原地不动。”顿了顿，“不知是何事牵动了子涂兄，令你有如此想法？”

　　“实不相瞒，自堕都失败后，我就隐有动摇。所幸与夫子畅谈了几夜，心智方复又坚定。”仲行沉声道，“今日听闻夫子三日后会与晴子见面，心中忿忿，特出来走走散心。”

　　冉犁突然记起芈初的话，晴子才是卫国实际的执政者，夫子怎能轻易绕过她。敛了敛神思，抬头看他：“子涂兄以为有何不妥？”

　　“若在一年前，夫子未必会答应晴子的邀约。”因为那时的姜子，是鲁国的司寇，是鲁国的重臣。

　　今非昔比，如何不令人感慨。

　　“夫子之心在于道，若能求道，其间困苦恐不在话下。”冉犁宽慰道，“子涂兄当最知夫子心愿。”

　　“夫子既能一时妥协，将来又是否会次次妥协。”仲行平静地看着冉犁，“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难道子涂兄对夫子失去了信任吗？”

　　“当然没有。”仲行下意识反驳，“伯牛言重了。夫子之信，可延百年。”

　　冉犁但笑不语。

　　“堕都之时，我监军在侧，看见不少人死伤疾废。我便不由想，将来的自己会是如何结局。一生过去，又会辜负什么，留下什么。”仲行面色紧绷，“我一向不会想到这些，今夜它们却都一拥而上，令我无所遁逃。”

　　风中似乎吹来了不知名的香气，仲行细细一嗅，闭目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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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被凤鸣一激，等到冉犁回屋时，芈初顿时失了坦白的心思。一昧嚷着不舒服，裹起被子就是闷头大睡。

　　冉犁也未从与仲行的对话中走出来，随意躺在被褥上，怔怔看着窗外的月光，良久才合上了眼睛。

　　三日倏忽而过。冉犁因频频被夫子唤去，无法继续追问芈初事情的始末，而她的月事也善解人意地选择了离开，至少一月内不会再发生偷洗事件。

　　姜子面见晴子那日，仲行破天荒没有在宫外等候，而是陪芈初在卫国都城内闲逛。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惹得芈初很是忐忑，生怕有所怠慢。

　　转瞬想要出言说不如回去，还是畏缩于仲行的脸色，默默偏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遭。

　　如此待了两个时辰，幸得遇见了端木辞。

　　“子献兄怎么在这里？”芈初欣喜地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是来采购货物的吗？”

　　端木辞嗯了一声，望向仲行：“子涂兄怎么也在这里？”

　　“担心子春闯祸，便跟他一道出来。”

　　端木辞扫了眼芈初，见他面色讪讪，微微笑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去前面酒家坐坐。”

　　“我不会喝酒。”芈初作出一副乖巧模样，“不如我先回府吧，就不打扰二位兄长了。”

　　“酒家里有茶。”端木辞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待会儿路上出了事，子涂兄的好心便白费了。”

　　芈初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惹祸精。”

　　“君子不腹诽。”端木辞淡淡道，“有话就直说。”

　　“……子献兄请。”

　　到了酒肆，三人要了一壶酒，一盏茶。芈初仿佛一个随家长出来游玩的小孩，只能闷头喝水，一句话也插不上。

　　“子涂兄这几日可有写家信。”端木辞放下杯盏，“恰好有一商队将去鲁国，可以替人捎带。”

　　芈初忽地记起她对公孙姝的承诺，不慎呛了口水，大声咳嗽起来。

　　仲行皱眉：“喝水都没规矩了吗？”

　　芈初连连摇头，待恢复正常，立刻解释道：“我只是突然记起了公孙嫂嫂的嘱托。”

　　“嗯？”

　　“嫂嫂希望子涂兄能按时书信回家。”假如书信是印信……至少得让仲行写出来。

　　仲行眼神一黯，看向端木辞：“商队何日出发？”

　　“后日。”

　　“我明日托人将书信给你。”

　　“就让子春送来吧。”

　　“也好。”

　　芈初倒没有不乐意：“是送到这家酒肆吗？”

　　端木辞颔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芈初鼓鼓嘴，疑惑道：“这家店，不会是子献兄开的吧。”

　　“子春难得聪明一回。”端木辞收回视线，继续与仲行说话，“商队回来后，我会托人告知子涂兄嫂嫂的近况。”

　　仲行起身行礼：“多谢子献。”

　　端木辞亦回礼：“子涂兄客气了。”

　　*

　　卫宫礼仪甚佳。姜子恭敬地将鞋袜脱下，交与一旁的侍女，在雅乐声中慢慢走进了宴客的厅堂。

　　厅堂不大，容十余人而已，但其中陈设别有匠心，令人置身其中不觉逼仄。

　　晴子面前立了一张屏风，上面绣着凤纹。

　　“草民姜白拜见夫人。”

　　屏风后的声音有些年轻，却是难得的沉稳：“先生请起。”

　　“诺。”

　　“赐先生座。”

　　“谢夫人。”

　　一阵窸窣后，晴子方道：“先生远道而来，有何求？”

　　“求礼求仁。”

　　“何为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晴子低头抿嘴一笑：“先生可是觉得卫国无礼。”君臣不和，父子失亲。

　　沉默片刻，姜白慢慢道：“确实无状。”

　　晴子没有为难他，无声笑了笑：“何为仁？”

　　“克己复礼，仁在其中。”

　　“当今各国皆在变法，先生之意何如？”

　　“变是为了不变，礼乐乃根本，礼乐不变则根本不变。”

　　晴子掩唇轻笑出声：“若世上只有卫国谈礼，岂不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顺从大势或可胜，但先于大势可立于不败。”

　　“先后如何能知？”

　　“一年便知。”

　　“一年。”晴子沉吟道，“一旦落后于人，恐怕就是粉身碎骨。”

　　姜白没有说话。晴子收起迟疑，虽知他不会看她，嘴角仍旧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先生以为，吾是怎样的人？”

　　姜白一时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绪。

　　“草民不敢妄评夫人。”

　　“外间的话，吾也知晓三四，先生不必惶恐，直言便是。”

　　姜白垂眸拱手：“草民不知夫人，无从直言。”

　　“先生不知吾，吾却知道先生。”

　　姜白心下松了口气，敛手端坐道：“请夫人赐教。”

　　“先生来之前，曾有臣子进言，劝王上勿要用你。”晴子声音带笑，“他们说，夫子庸顽不堪，故步自封，不可委以重任。是以在吾心里，先生当是一位蹒跚老者，须发尽白，言辞犀利。”

　　姜白不紧不慢回道：“如此设想，或也无错。”

　　“世人不知先生，甚还以讹传讹，先生不痛心吗？”

　　“谣言止于智者。有人愿意听讹言，自然便会有人讲。草民无心亦无力，不若取书攻读，还能有一分长进。”

　　“治国乃一国大事，若上位者无法令人信服，政事如何能推行。”顿了顿，语气中有一丝不怀好意，“这样的情况，想必先生已在鲁国见识过了。”

　　姜白低头：“不知夫人眼下可有如坐针毡之苦？”细究下来，最无法服众的人正是声名狼藉的晴子。

　　晴子一噎，转而笑道：“曾闻先生于夹谷会盟时舌战齐君，不仅保得鲁君毫发无伤，更是一举收回了鲁国失地。”

　　“夫人过誉，一事功成远非白一人之力。”

　　“先生言辞行事间如此顾全旧国，果真是忠义之辈。”一旦涉及鲁国，姜白的用词便会强硬许多，“可旧国给了先生什么，先生难道不清楚吗。”

　　姜白有片刻的沉默。

　　晴子嘴角一扯，语气中有几分倨傲：“当年宋国为了自保，将吾送至卫国。待吾在卫国终有一席之地时，宋国又皇皇汲汲，担心吾会对其不利。所谓的旧国，不过是看人下菜，看棋落子罢了。”

　　“众人皆有心苦，夫人肯说出来，苦便少了一半。”

　　晴子闭了闭眼，吐息几次方才睁眼：“先生的道，卫国恐怕容不下。”

　　姜白也不恼，起身朝晴子一揖：“那么请问夫人，卫国还能容下什么。”

　　*

　　冉犁回来时，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激动。芈初对上他笑得发亮的眼睛，忽然有些失神。

　　“子春。”

　　反应过来的芈初连忙收回目光：“怎么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卫君下令，以鲁国俸禄之准给予夫子俸粟六万。”

　　六万，那便是以司寇之礼相待了。芈初皱了皱眉：“卫君没有授予夫子官职？”

　　“俸禄已下，职位应是迟早的事。”冉犁向来稳重，今日难得说出这样的话。

　　“唔。”芈初不好说出自己的猜测，又不愿他思绪一转来追问布条的事，便与他说起今日的见闻，“我与子涂兄在西市遇见了子献兄，他前日才从乡邑回到了都城。”

　　“两月未见，不知他可好？”

　　“一如往日。子献兄说……”

　　芈初说得很认真，冉犁侧耳听着，亦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