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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论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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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成的话令芈初有些失神,连冉犁走近身旁都未察觉。
“子春,考校开始了。”他轻声提醒道。
芈初点点头:“今日以何为次序?”
“年岁。”
芈初呼出一口气:“甚好。”她年纪小,排位自然靠后。
冉犁沉默了片刻,还是道:“今日由年岁最轻的人开始。”
芈初:“……夫子是怎么了。”
还未等到冉犁回应,冉成已起身朝众人一揖,朗声道:“父母去后,子女诚应守丧三年。礼为情意之表,三年则可示其心意之重,如此方顺应人伦之情,能使人生有孝心。诗曰:‘有孝有德,以引以翼。’”
子具言论虽浅,但胜在措辞得当,说话流畅。
姜子微微颔首:“善。”便未再多做评价。
芈初本以为两人会多说一些,一时略有点慌张,毕竟她向来不会思考姜子留下的问题。以往都是仲行颜晖等人先阐述,加之姜子的回应,她便能附和出一个不高不低的答案,眼下却要自己来。
她忽地想起初中上课走神时,总会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周围常会应景地传出轻微的笑声,她却每每都能根据老师的板书,或者之前听到的片言只语,胡乱编出一段听起来不错的回复。
“礼虽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心中所持的仁义。一昧顾礼,或许反倒会受制于外在形式,使得心为形役。何况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一年足矣。”
芈初看似在反驳子具,实则是对姜子的主张发出了异议。
此言一出,弟子一时哗然。芈初虽料到他们的反应,眼下也有些后悔,以为过于莽撞直接。她只是潜意识不愿意子具成为姜子一类的人,那样的人太辛苦。
姜子皱眉看着他:“只服丧一年,你便食稻米,衣锦衾,能够心安吗?”
芈初觉得奇怪:“为何不能心安?”
“你既然可以心安,那就这样做吧。”姜子面色一沉,“君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你若能安,自为之。”
饶是再不识眼色的人,也能听出姜子话中的责备。虽然周遭并无议论声,但众弟子的眼神早已在无形中将他包裹。
芈初不觉丢脸,只担心因此惹怒夫子,被他一气之下逐出师门。她今年的束脩还是子献替他补上的,离开姜府,寻不到印信不说,恐怕温饱都无法保证。
往常她思及此,立刻会将姿态放低,作知错之状,任事情就此揭过,总归不是要事。可许是这几月过得太.安稳,她竟会生出一丝委屈。
颜晖慢慢道:“夫子曾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桑也。”
“既如此,若父母之爱从未给予,是否连一年之期也可废去。”
厅堂一时寂静无声。冉成举止略有局促;冉犁眼中现出忧虑,似是欲言又止;仲行嘴角紧抿,目光中闪过凌厉之色;端木辞眉心一蹙,没有看芈初;闵阙则若有所思。
“天下为人父者亦为人子,为人子者终将为人父,上行下效,父母之爱自会源源不止。”颜晖的语调虽未有变化,但细听之下,不难发现其中的柔和。他既顾虑芈初的身世,又不愿夫子之意被曲解。
芈初微微低头:“世间之事,不会如此简单。”
“人若曾知无爱之苦,推己及人,将来便不会重蹈覆辙。”颜晖和煦地看着他,“子春所言不错,世上人心确实复杂。但我们为何求学?不正是希望能修身自持,有朝一日不会成为自己所讨厌的那类人吗。”
芈初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可惜,她远没有如此高的觉悟。她向姜子学习,不是为了求道,更不是为了束缚自己。假使礼法只能约制她,而无法让她以牙还牙,称心快活,她又为何要遵循它们。
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向颜晖恭敬一揖,淡淡道:“子春受教了。”又朝姜子致歉,“是弟子自得意满,言语无度,还望夫子宽宥。”
姜白看着他的反应,忍不住叹了口气。
端木辞望向曾斑,按序他是下一位。子驳知机,起身笑道:“君子之礼,在于……”渐渐将众人注意力吸引。
芈初趁势坐下,神色自若。
论礼约莫进行了两个时辰,待结束时,日光已西斜。
“子春,你且留下。”思忖片刻,姜子出言叫住了他。冉犁端木辞等人身形一滞,下意识瞧着芈初。
没有向几位兄长求助的意思,芈初平静应道:“诺。”
“行恰有一事欲向夫子求教。”
端木辞微微一笑:“辞亦是。”
冉犁见已有两人说话,与冉成对视一眼,准备在外面等候。颜晖闵阙哂笑不言,不等夫子开口,便悠悠走了出去。
姜子被几人逗笑,却不好在芈初面前表露出来,敛了敛嘴角的弧度,神情一肃:“吾要与子春私谈,汝等若真有事,稍后再问亦不迟。”
仲行无话,端木辞仍旧笑道:“夫子一言一行皆是教导,弟子将离鲁国数月,归期不定,实在不愿错失任何机会。”
芈初一直垂头看地,闻言不由抬头看他,眼中略有惊讶,子献以往离开的时间最长不过一月。转瞬又是了然,想必他的生意已越做越大。
最终姜子让两人都留了下来。
芈初猜到他们的用意——只要有别的弟子在,姜子从不会重言苛责。原以为他们巴不得他被夫子骂一顿,可仔细想想,除了刚来时因昼寝被姜子斥责过一次,其后几乎没有受到夫子兄长的呵叱。
芈初无意识地捏了捏手。
“子春无仁恕之心。”姜子端坐在上方,坦然直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无法做到这一点。”
“夫子曾言,以直报怨。”
“然。”
“若对万物皆有仁恕,如何能做到以直报怨。”
“以直报怨,既是对他人的仁,亦是对自己的仁。”姜子语速平缓,“仁者并非软弱,更非快意恩仇。”
芈初想了想,坦诚道:“夫子所言甚是,仁恕对初而言太过困难。此心初现在不会有,将来恐也不会有。”
“人人皆可追寻仁恕,子春还未试过,为何要轻易放弃。”
“子春以为已经试过。”求学几近一年,六艺她学得尚可。至于更多,便是不能了。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姜子轻轻摇了摇头,“子春非力不足,而是在畏惧。”
芈初眸光微闪:“初并不畏将来。”因为她来自那里,知晓此间不过镜花水月,一切终将消失。胆怯的人不该是她。
“将来有何可惧。”
芈初不解。
“此时此刻,天地间正有无边风景可以观览。此时尚且闲不住,又有何暇担忧他日。”姜子循循善诱,“人人心中皆需有一处自己才能进去的地方,这不是坏事。但若一昧耽溺,不肯跳脱出来,自在也能成为另一种枷锁。”
仲行与端木辞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电光石火后又淡淡分开。
芈初仍旧不大明白姜子的话,却没有表露出来。她觉得眼下就很不错,就算自在会成为禁锢,那也定是甜蜜的桎梏。
姜子看出他的懵懂,想他需要时间理解,未再多言强求。侧身对着仲行:“你有何事要问。”
看似询问,实则已料到子涂的话。果然听仲行道:“齐国赠礼一事,弟子愿在季氏前谏言。”
“季氏若有心,早在朝堂时便会出声。”
自堕都铩羽,三桓彻底将姜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姜白原本主持的几项改革皆不同程度受到他们的擎肘,政事实行举步维艰。但更严重的是王上似乎失去了决心斗志,不再试图改变朝政的局面,甘愿受制于三桓。
不肯听他的劝谏,选择以最高规格迎接齐国使臣便是一个最明显的信号。
仲行皱眉:“夫子为何不辞官?这样的鲁国,不治也罢。”
默默在一旁装木头的芈初眼皮一跳,心中惊讶不已。她虽知姜子仕途不顺,却不知矛盾竟严重到会提出辞官的地步。
端木辞想来认同仲行的观点:“弟子后日将出发至卫国。卫鲁之地风俗相类,卫君又对鲁国礼法多有仰慕,或可为从政之地。”
姜子沉吟片刻,犹有不舍:“再等等吧。马上便是夏至郊祭的日子。”
按照礼制,郊祭时大夫都会分到一块祭肉。端木辞会意,明白这是姜子的试探。若王上不再需要夫子的主张,或许今年姜府会被礼官忽视吧。
仲行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陡然一黯,心底忽生挫败之感。他从郕邑回来时都未有这般感受,当日他更多是觉得可惜与遗憾。
姜子淡淡一笑:“难道子涂不愿继续跟随了吗?”
知道是玩笑,仲行仍旧起身行礼,面色坚定:“此生夫子在何处,行便在何处。”
芈初一怔。她侧头望着身形伟岸的仲行,清楚他所言非虚。眉心不禁微皱,脑海中慢慢浮出了公孙姝的笑靥。
1、文中部分言论改自《论语·阳货》。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论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