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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堕三都(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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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伊始,初春的料峭在流动的时间里慢慢消去。空气中的雪味在一夕间悄然散开,清晨的日光清朗而透彻,不再如先前仿佛遮了一层薄雾般模糊朦胧。
公孙姝睁眼,见仲行还躺在自己身边,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又下意识地不好意思,将被子拉高许多,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他正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被子不知何时滑落至他的腰间,而自昨夜后他便未着寸缕,此刻无端露出半个身体,倒是不怕着凉。
看见她的动作,仲行低低一笑,伸手去摸她的脸:“我还以为你很累,要我走后才能醒过来。”
听出言外之意,公孙姝轻轻避过他的手,不肯正眼瞧他。
仲行便朝她那处挪了挪,几乎是肌肤相亲的距离。他抚着她的头发,语气中有一丝讨好:“一个时辰后我就要走了,再让我看看你。”
寻常寅时仲行就已穿戴整齐,开始晨练,哪会拉着她胡闹一夜,直睡到现在。他难得有如此放纵自己的时候。
心知他的用意,公孙姝一软,慢慢从被窝里抬头,轻声嗔怪道:“都要随军了,也不担心受寒染病。”说着便伸手欲替他拉高被子。
仲行将她的手握住,目露不解:“你昨夜不是很喜欢吗?”
公孙姝一愣,转而脸色发红,挣了挣手,微恼道:“你无事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喜欢?”
“你这人有时真不害臊。”
仲行唔了一声,揣摩着她的意思,认真道:“那就是喜欢了。”
公孙姝舍不得在此刻恼他,鼓了鼓嘴,没再说话。仲行嘴角一翘,低头去亲她,吻得细致又温柔。
公孙姝忍不住地回应他。她喜欢亲他,尽管有时他的胡须会有些扎人,可那转瞬即逝的触碰却能令她心安。
两人的呼吸声渐渐不稳,不知觉间仲行的双臂已撑了在她的两耳边。察觉出他的变化,公孙姝微喘着气推了推他:“你该起来了。”
前日宫中的卜士便已占出最佳的出发时辰,若是延误,只怕王上会怪罪。
仲行一顿,垂头看着她,仔细想了想,复又继续。公孙姝念着他有要事在身,本欲止住他的动作,熟料却嘤咛出声,惹得眼前人低笑连连。
好心被戏弄,她不由握拳捶了他几下,然而柔荑转瞬便被制住。她神思一晃,突然想起仲行每次仅用一只手便能抓住她的一双手腕,可力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从不会让她的皮肤出现淤痕。
他终究有分寸,知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
仲行见她走神,用空出的手轻轻拨弄她的鬓发,耐心地等着她。
只因鬓角处沾染了他的掌温,暖意便霎时如水流般席裹全身。但其实只要他在附近,也不必这么近,她就能很高兴。
公孙姝静静回望着他,欲将他的每一寸眉眼都记得一清二楚。
仲行认出了她的心绪。纵是回到鲁国,他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她这么年轻,又从未离开过家乡,每日待在这小小的院子,随意便能将房屋打扫三四遍。
她总是在等他。仲行隐隐觉得这样不妥,具体却又说不出来。世间的夫妻仿佛都是这般,好比夫子与师母,好比隔壁的李翁与李大娘。
“放心。”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柔声安抚,“我不会太慢的。”
*
费邑与郕邑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公山齐虽败逃,但他在费邑中留下了声誉。仲行没有料到他这般的叛臣也有治理一地的才能,同时还甚得民心。若非百姓并无暴动之意,事情处理起来只会愈发棘手。
寻常百姓不明白为何要隳墙,他们以为高墙可以更好地保护他们。仲行向他们解释周礼之道,他们只觉似是而非,不能理解其中关窍。乐期适时阻止了他的行为,免得他自寻烦恼。
到底是鲁王的诏令,又有申乐两人的军队在侧,在盘旋了十余日后,费邑之事暂且了结。
仲行本欲即刻赶至郕邑,提议却被申仪否决。
“郕邑或有一战,吾等应先派人前去探路,确保没有埋伏。”
乐期赞同他的谨慎:“两邑之间,便是疾行也需两日,何况大军需携带辎重,行进缓慢。不若派一轻队率先探报,待吾等至郕邑前百里时,军情便能传至。”
“此法不错,然则眼下兵士疲劳,行进路途中又再无它邑可作歇脚,怎样都应休整两日。”
仲行皱眉:“时机一旦延误,恐怕将会生变。”
“小小一郕邑,方圆之地耳,如何能敌鲁王之力。”
“夫子常教导,临事以惧。毕竟郕邑位于齐鲁之间,一旦——”
不知有意无意,申仪淡淡打断道:“姜司寇未免太过守礼了,郕邑若有变,早在此时便已成形,哪里会等你我。但眼下郕邑周边并未有异情来报,可见其惟愿固守而已。”
仲行还欲再言,却被乐期以眼色止住。
局面就此定下,申仪草草应付了两人几句,没有再与他们多言,仿佛随意捏了个借口离开。
“左司马此举是何意?”仲行对着乐期直言道,“郕邑眼下没有动静,正是其古怪之处。”
“右司马既然执意为之,想必定有他的考虑。”乐期不以他的耿介为忤,面上笑意不改,声音如淙淙流水,“子涂这几日受劳甚多,与其怄气,不若先回屋休息,至少能保全体力。”
仲行虽觉不妥,但对乐期的话不疑有他。何况方才申仪的态度已十分明显,他若继续谏言,或许会辜负临行前夫子特意的嘱咐。
于是按捺住不满,朝乐期一揖,权作妥协。
*
齐国国君得知费邑宰公山齐请见觐见时,正在和美人品酒。这是今年的新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
齐君一时昏然,搂着美人的手也有些恣意。眼前的美人又来自南方,声音软糯婉转,性子柔媚可人,令他顿时有点飘飘然不知所以。
黎湛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美人识趣,将齐君的注意力引到了正事上。
“公山齐?”齐君反应了一会儿,待记起其身份后,神思陡然清明,搂腰的手无意识一重,惹得美人娇声嗔疼。
齐君哄了美人几句,让她先行避开,又命黎湛将人带上来。
许是日夜兼程,纵然公山齐换了身干净衣服,仍旧难掩神态中的风尘疲惫。初一上来,他便主动将堕都之事告知了齐君,又因来之前得黎湛提点,在叙述中还特意强调了姜白的名号。
齐君听是姜白主事,果真来了兴趣:“这么说,三邑中只剩郕邑了?”
“正是。”
“你不如公敛阳。”
“齐王所言甚是。”
齐君见他恭敬以对,瞬间失了讽弄他的兴趣,不置可否道:“公敛阳让你来的?”
公山齐倒也坦诚:“既是自保,也为报复。”
齐君微微颔首:“说来听听。”
“郕邑位于齐鲁交界之处,一旦郕邑城墙被推,恐不利于城池防守。”
闻弦知雅意,齐君微微一笑:“你想让寡人派军?”
“齐王善哉!若齐军立于城下,郕邑宰便能以此为由拒绝堕都。一旦郕邑保全,姜白的计划便能功亏一篑。”
“仅有本王的军队便能促成此事?若他们要持令强行作为,你们又该如何,难道肯让寡人真的攻打鲁国吗?”
公山齐笑道:“姜白堕都之举,看似对三桓有利,实则是为鲁王铺路,待三桓反应过来,自会有所动作。”
齐君想到什么,眸光一闪:“听闻这次的监军名唤仲行。”
公山齐没有及时反应,一旁的黎湛上前接道:“此人乃姜白门下弟子,亦是季府门下新进的家臣。”
“寡人对他甚有印象。”齐君抚着腰间的玉佩,淡淡道,“倒是可惜了。”
黎湛谄媚一笑:“吾王有纳才之德,但那仲行到底出自姜府。”
齐君扫了他一眼,当着外臣的面没有戳破他的紧张,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不知齐王意下如何。”公山齐欲趁热打铁。
“肆意陈兵边界不仅会破坏两国盟约,惹鲁国忌惮,还可能会引来天下人的嘲笑,指责寡人背信弃义,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寡人为何要做?”
“齐国边界有茂林野兽,齐王大可以狩猎之名调军驻扎。至于天下人,他们向来没有主见,只会随潮涌而流,到时齐王只需派人在各国市井宣扬一番,人言自在掌握之中。”公山齐稍作停顿,待气息连贯后又继续道,“姜白的主张在根本上与三桓相冲,一旦堕都事毁,其政途自会受到影响。”
因峡谷会盟一事,齐君对姜白十分不喜,但细究下来,却不是厌恶他这个人,而是抵触他会在鲁国主事。
思忖片刻,以为弄出些动静也不是坏事,既然如今动不得齐国内部,不妨将国内那些老臣的视线拉至鲁国。
能让别人心烦就是让自己舒坦,何况这次能让那么多人心烦。齐君越想越觉得不错,眉头一动,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