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19、堕三都（4）

　　堕都事宜比芈初想象得更加顺利。不过十日，叔孙氏郈邑的城墙便被成功推去多余的部分，提议此事的姜子声望更盛，负责主持具体事务的仲行也开始崭露头角。

　　芈初一心等着凤鸣的回答，又因着年纪小，兄长安排得多是跑腿的活儿，她便时常有些心不在焉。

　　冉犁颇有些奇怪：“子春近来可是有何心事？”

　　“伯牛兄此话何解，是觉得初在偷懒吗？”

　　冉犁摇摇头：“只是看你时常神游，旁人说话你也要反应一会儿。”

　　“初只是觉得诸事有些过于顺利，便时常会多想一些。”芈初的话半真半假，但冉犁却是全信，他眼中生出几分讶色。

　　“你这话倒和子亏说得一样。”

　　经过这些时日，芈初大致了解姜府诸生的性情，闵阙常以悲观的角度看事，不像是姜子的学生，他说出这句话并不令人奇怪。

　　她点点头：“虽然夫子暂以小利迷惑他们，但三桓能有如今的地位，想来也不是傻子，迟早会发现夫子之意在于加强王上的权力，到时只怕难以收场。”

　　唯有加快速度，趁三桓未反应过来，便完成堕三都的任务，然而她听说费邑宰和郕邑宰都非善与之人，远比郈邑宰老谋神算。

　　冉犁面色微动，正欲说话，冉成不知从何处走出，语气中带了一丝焦急：“夫子让伯牛兄过去一趟。”

　　“出了何事？”

　　“费邑宰公山齐不肯堕都，三日前起兵反鲁，眼下军队已逼近国都。”

　　冉犁与芈初面面相觑。

　　姜白虽预料三邑会心怀不满，却未想到公山齐会选择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当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第一反应仍是派人前往公山齐处招抚。

　　先礼后兵，待和谈不成，当务之急自是击退叛军，保王上周全。兹事体大，无须姜府弟子游说，乐期申仪便已奉诏率军迎敌，同时仲行任监军一职。

　　尽管监军的实际权力远不如左右司马，但在紧急时刻能得上位者青睐，一旦功成，事后自会前途无量，是以诸生对仲行的态度多是恭贺，反倒是姜子得知消息后时常面有忧色。

　　芈初听着冉犁的转述有些不解：“公山齐虽是一支奇军，但凭借的只是一地之力，终归闹不出什么波澜，子涂兄性命定会无碍，夫子担心他做什么。”

　　“多年前，那时子献等人还未拜入姜子门下，夫子便曾评过子涂兄一句话。”

　　“夫子说了什么？”

　　冉犁眉心一皱，神色略微迟疑：“夫子说……子涂兄，不得其死。”

　　不得其死，算是很重的话了。很难想像如今的姜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冉犁仿佛知他所想，慢慢道：“当时夫子与子涂兄似是因某事有所争执。总归这话夫子未再说过第二次。”夫子也曾年轻气盛。

　　芈初摸了摸下巴：“可子涂兄是弟子中剑术最厉害的人，这世上有谁还能欺负他呢？”不由想到前世命丧他剑下的自己，脑门顿时黑线丛生。

　　冉犁似是不愿谈论这个话题，笑了笑，问她：“你最近可有荒废课业？”

　　“我很认真的。”芈初正经道，“每日都在努力记诵。”但肯定比不上以前，毕竟她每日需挪出至少两个时辰修习往生之术。按理第一层只需练习气息吐纳，可她却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

　　冉犁颔首，叮嘱道：“切勿因为夫子兄长忙于政事便心生懈怠，你将来亦会从仕，到时便知今日研习的用处。”

　　芈初连忙点头如捣蒜，模样极其乖巧。心中却想，再过十余日她许就离开了，哪里还会有将来。

　　*

　　公孙姝立在灶前，举勺尝了一口肉汤。肉其实很少，但胜在菌菇鲜美，吃起来颇有几分风味。

　　仲行回来时，见门窗都被关上，屋内尽是饭菜混着柴火的香气。

　　“你也不嫌闷。”说着便要开窗。

　　公孙姝连忙止住他，解释道：“眼下既非年节，又非祭祀，一会儿味道散出去，恐惹得邻里犯馋。”

　　仲行不置可否，却也听话地将手收了回来，转而走到她身边，眉梢一挑：“为何今日做肉汤？”

　　“你晚间便要去军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握勺搅汤的手一顿，“现在多吃些好的总不是坏事。”

　　“军队已集结完毕，恐怕我换身衣服就要过去了。”

　　公孙姝嗯了一声：“那你先去换吧，我给你呈汤。待你收拾妥当，汤也不烫了。”

　　仲行觉出她的顾虑，奈何情势如火，由不得他再多加耽搁。幸得公孙姝早将包袱备好，无须他整理，只用匆匆将衣服换好。

　　走到饭桌前，端起肉汤便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竟也让他尝出了味道。公孙姝又递给他两个热好的窝窝头，让他在路上吃。

　　他只拿了一个。

　　看着她微垂的脖颈，仲行想了想，伸手拿过了第二个窝窝头，轻声道：“在家安心等我回来。”

　　公孙姝抬头，嘴角露出笑：“好。”

　　*

　　公山齐来势汹汹，却像是纸老虎，他坚持了九日，在第十日时被乐申二人击溃，率部分残兵逃往齐国寻求庇护。

　　“定要派兵拦截。”端木辞面沉如水，“否则后患无穷。”

　　仲行眉心紧皱：“右司马以为穷寇莫追。”

　　“郕邑恰好在齐鲁边界，一旦郕邑宰公敛阳与公山齐会面，只怕郕邑难以攻下。”三都若只毁两都，便是功亏一篑。

　　颜晖颔首：“子献兄所言有理，可事到如今，唯有先派兵前往费邑，一作隳墙，二作抚民。”

　　姜子沉吟片刻，对仲行道：“尽快前往费邑，事成后稍作休整便立刻前往郕邑，如此或可借前两次的堕都之威，增加一分胜算。”

　　芈初以为姜子的计划有些奇怪，她又坐在最后，离众人较远，便大着胆子悄悄问伯牛：“为什么不能派两支军队，分别前往费邑与郕邑呢？这样速度不是更快了吗？”

　　“夫子虽是主事的人，但此次的带兵之人是左右司马，右司马早对堕都之事颇有微词，一旦两军分开，恐会生变。”

　　“但还有子涂兄作为监军呀。”

　　“若无左司马的支持，子涂兄在军中只怕行事困难。”

　　右司马资历到底比左司马老，又是他的长辈，芈初本以为是监军制衡司马，但依据伯牛的话来看，应是左司马与监军共同制衡右司马。所以一旦三人分开，局面便易失衡，若还有不轨之徒趁势横插一杠，情形更难预测。

　　她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此时仲行已起身，应诺了姜子的安排。

　　本以为按仲行的性子，他会在散会后立刻前往军营，与左右司马商议，熟料他却径直来到最后寻芈初。

　　彼时芈初还沉浸在鲁国内政的复杂之中，幸得伯牛在旁，场面才得以继续。

　　“我有话对你说。”

　　伯牛闻言，对芈初笑了笑，知机地走了出去。

　　芈初看他神色正经，心中颇有些忐忑。但思来想去，唯一可能惹他发作的事应当关乎公孙姝，然而她今生是个女子，他再动怒也不会将自己一剑杀了。这般想着，些许的局促渐渐散去，腰背在不知不觉中挺直。

　　两人见礼后，芈初率先开口：“不知子涂兄有何事指教？”

　　“此次出发，行不知会耽搁多少时日，吾妻初来鲁地，虽有邻里帮忙，但行仍旧放心不下，若子春得闲，烦请多照拂一二。”

　　芈初万万没想到会是请托，当下被他惊住：“子涂兄，初怎么有本事照顾公孙嫂嫂！”姜府俊才甚多，随便拉一个人，甚至是冉成那个小豆芽都比她靠谱，真不知仲行哪根线搭错了。

　　仲行面不改色：“近来姜府诸人皆劳心劳力，行不愿多增其负担。”

　　芈初一噎，所以她是吃白饭的吗。

　　“再者，子春年岁尚小，行事不会令人误会，又与吾妻有旧，使她见你时有亲近之感。若遇意外，她不必多费工夫思索你话中真假。”

　　这话明面上是替公孙姝考虑，实际上却给予了芈初极大的信任。她眸光微动，轻声重复道：“意外？”

　　“只是以防不测，子春无须多虑。”

　　“初恐怕并无能力。”

　　“非也。”仲行语气中有一丝别扭，仿佛不愿承认她确实还有那么一点长处，“子春善于变通言辞，应付俗事绰绰有余。”

　　对于这个评价，芈初甚是满意，连忙客套道：“子涂兄过奖了过奖了。”

　　仲行嗯了一声，继而淡淡看着他。

　　芈初咧嘴一笑，有了几分少年的明媚模样：“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仲行神色松动，起身朝他郑重一揖：“如此，就谢过子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