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记》封刃作书

4、山鬼谣（完）

　　被人骂作祸国殃民的妖女。狐狸精已经上千年，等到了死时飘荡到了忘归乡才见到真正的狐狸精，当然还有一只九头雉鸡精。褒姒歪在了榻上，面容如同冰霜一般，只有一双灵动的眼在转动，她在听胡喜媚大吐苦水，尽管心中已经有了些不耐烦。这忘归乡里头的人呐，也跟凡间一般，所谓祸国妖女扎做一堆，可不就是？
　　“你说那位有什么好？看妲己姐姐那副死样子，不对不对，本来就是死的。她都亲自到凡间走一遭了，这换来了什么呢？那尊上神不肯现身，反倒是派了金童玉女几乎将她打个魂飞魄散！人家是大地之母，是高高在上的娲皇，我们只是被她利用完了扔在一边的小妖精，那有什么长长久久的？你看着姬发打下来的江山，还不是败了？”胡喜媚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张妖媚的脸上满是怒火与不甘。
　　清脆的风铃声响了起来，褒姒的眸中闪过了一道异色，立马坐直了身子。胡喜媚瞧着她这副模样，甩了个白眼，扭着身子就离开了。几百年过去了，她也算是摸清楚了褒姒的性子，只有风铃响起来的时候，她才会露出这般的神情。而那串风铃呢，又只为一人响动。胡喜媚刚走，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就跨入了屋中。
　　褒姒很喜欢她身上那等干净的气息，如在深林中不染尘垢。她的视线落在了绿衣人的身上，又一下子飘得很远。这绿衣人叫做瑶姬，是炎帝之女，她来到这忘归乡里可比其他人早多了。褒姒犹记得自己跟着鬼差满是惶惑的走过忘归桥，记得自己与她擦肩而过时候的惊艳。那时节，春风吹百草，杏花忽沾衣，恍若重新回到了人间。
　　——“你为什么不笑？”原以为缘分只是一擦肩，可忽然听得那人问道。
　　——“我为什么要笑？”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笑？”
　　褒姒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难道是因为见了那些被欺骗的诸侯愤怒憋屈的模样么？笑，只是忽然间想笑了罢了。檿弧箕服，实亡周国。赫赫宗周，褎姒灭之。褒姒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可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鬼之后真的不会再笑了。拉了拉袖子，她一抬头，却瞧见了瑶姬那粲然的笑容，霎时间如晴光摇曳，夺目晃神得厉害。等到再回神时候，人已经到了瑶姬的怀中。瑶姬的手指纤细而冰凉，戳在了自己的面庞上，叹声道：“你若笑了，这儿该有个浅浅的梨涡。”瑶姬爱笑，她也爱看别人笑，这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脾性，烙入了神魂中，就算飘荡到了这忘归之地也不曾磨灭。
　　褒姒握住了瑶姬的手指，她从瑶姬的怀中挣扎出来，心中却升起了些许遗憾的情绪。瑶姬坐在了一旁，她的目光始终没从褒姒的身上挪开。“这儿有人来过。”白玉杯中剩余的茶水随着杯子晃动，泛开一道道细小的涟漪，指尖掠过那一尘不染的桌面，仿佛还能够感觉到那残余的温度。这儿似人间，却不是人间，这儿只有冷冰冰的鬼魂。
　　“胡喜媚来了。”褒姒应声道，她低着头避开了瑶姬那灼人的目光，慢悠悠地说道，“我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女，自然能够谈到一块儿去，她总是因为妲己生气，你也知道，妲己的心中只有那尊上神。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位连为妲己在忘归乡留下一道幻身都不肯。”
　　瑶姬抚着手指，摇头应道：“女娲是大地之母，她岂能够溺于儿女私情？她的心中怀着妲己，但也怀着天下苍生。”
　　褒姒抬起头，正撞入了瑶姬的眼眸中。她的心中升起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疑惑，抿了抿唇角，她终究还是发问了：“你是巫山神女，为何你会到这忘归乡里来？放弃神女的身份反而来做一个鬼魂？”
　　瑶姬淡淡一笑道：“这忘归乡多好？不是人间，却又胜似人间。”

　　不管是神人还是妖鬼，都爱惨了人间的风月。
　　在那莹莹灯火下，是多情的公子的风流文采，亦是那婀娜小姐的回眸一笑。
　　——“这人间哪有什么好的！”
　　——“我只有亲眼瞧见了那一切，才会相信那些传言。”
　　只有亲眼看见的方为真事，可是后来，瑶姬却是明白了，世间的一切本就是虚虚实实，又如何能看清？
　　巫山云，巫山雨，巫山的神女可有停歇的时刻？
　　琴声泠泠，时而如清泉出山，时而似殷雷隐隐，瑶姬路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琴声，可是在此刻，她的心忽然间被这琴声中陡然而起的凄然给撕裂。
　　洛河的水泛着细微的波澜，岸边那美丽的女子已经收了七弦琴，蒙着脸轻声啜泣。
　　洛水之神，河伯的妻子。
　　这世间不能自主的可怜人儿其实人间的女子？身为神女亦有诸多的无奈。而这加诸在洛水女神身上的不幸，便是那段非自愿的婚姻。
　　山与水永不逢，她瑶姬自是无权干涉这等事情的若能做的不过是化出一把琴，奏上几曲博宓妃开怀。纵然多生涯愁苦，也是该多笑一笑的。
　　瑶姬的笑容没能够感动宓妃，倒是那善射的羿携着弓箭而来。有人爱玉勒雕鞍、春风侧帽的少年风流，有人爱出口成章、文不加点的倾世文采，自是也有人爱那气宇轩昂、英姿焕发的落拓英雄。
　　射十日、除六凶之箭岂是河伯能够招架？
　　——“他为我驱逐了河伯，我应该跟他在一起。”
　　——“可你别忘了他是姮娥的丈夫，他为姮娥上昆仑山求不死药。”
　　怎么能够劝动一个心神被蛊惑的人？断了琴弦，反正也再无人聆听。或为云、或为雨，都是注定了漂泊的，岂会因一个人的贪心而停驻呢？
　　后来。
　　后来姮娥一人吞了不死药，在月宫里忍受千年的落寞与孤寂。
　　后来羿回心转意，追随着姮娥而去，只可惜生与死之间的鸿沟无法跨越。
　　——“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不能。”
　　人们总爱追逐那未得到的、或者是已经失去的。
　　多少旧事只剩一叹息。
　　“瑶姬姐姐你在想什么？”褒姒将唇抿成了一线，她摇着瑶姬的手臂，低声问道。
　　瑶姬轻轻一笑道：“没什么，在想一个故人罢了。”
　　故人，是旧人。
　　时光流转千年，纵是相逢也不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