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记》封刃作书

3、眼儿媚（完）

　　那日黄沙漫天，冷气嗖嗖。
　　那人乘着青鸾，明珠翠羽，瑶碧罗衣，一如当年初见。
　　这是妲己最不愿回忆的时刻，她怕自己心中生恨，将一腔情意给埋葬。她为什么会落到姜子牙的手中呢？她为什么没有在那大劫将来之时闯出一条生路？功德圆满封神榜上列名，而她只能够成为一个祸国妖姬。一身妖骨，是踏不上仙路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妲己摇头，双手捂住了耳朵，她抬起脚，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离开这忘归桥。
　　仿佛那缚妖索重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无言的询问只落得无情地一瞥，那人说道：“我让你断送殷受之天下，是合了上天的运数，岂知你等妄造杀孽，残害生灵，荼毒忠良之臣？恶贯满盈之人，理当受正法处置。”妲己不敢争辩，她也无能争辩，一双手沾满了鲜血。姜王后的命，比干的七巧玲珑心……
　　当她的头被姜子牙祭出的法宝砍落时候，那人隐在云端。
　　当她被姜子牙追到了九幽之地的时候，那人依然隐藏在云端。
　　“噗——噗——”连着两道声响从那阴暗的角落里传来，葫芦飞刃在半空旋转，有几只游荡的鬼灵被它的剑气搅成了烟尘，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妲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已经迈出了一步。千年时光易过，姜子牙不在了，可是他的葫芦飞刃一直守在了这九幽之地。九尾狐是害人的妖精，那这九尾狐的魂呢？自然也有一等摇荡人心的魅力。
　　葫芦飞刃是当初的飞刃，可是妲己再不是当年的妲己，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在这刃下灰飞烟灭？叮当一声响，柔软的袖子就像是坚硬的玄铁，硬生生地将那法宝打出了一道缺口。妲己又向前走了一步，她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心中暗想道，如果自己当初有这等修为，是不是能够从姜子牙剑下逃生？是不是还能够跟随着那位的脚步，与她同看这世间的万千气象。
　　凡间很是热闹，妲己只是在街上随意地行走着，分不清是哪年哪月。终南山上下来讲着捉鬼故事的道士一个纵身跳到了长街中心，手里的桃木剑一指，正戳在了她的心口。“贫道失礼了。”双手倒持着剑柄年轻的道士躬身腼腆一笑，一转头他又向着看热闹的百姓道，“只要贫道桃木剑一指，这鬼啊就会灰飞烟灭！咱们这街上哪个旮旯头没有鬼魂的踪迹呢？不过你们放心，白日里阳气太盛，鬼是万万不敢出现的……”
　　妲己扯了扯嘴皮子，她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自己的这幅装束与凡人何异？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经没有了心跳，浑身上下亦是冷冰冰的，如同那昆仑山上的冰雪，或者比那更为寒冷。
　　城北的女娲祠，着实是冷寂，不见当年玉钩斜挂，宝帐婆娑的胜景。妲己的眼中没有两侧的金童玉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尊塑像。后世人不知那人的样貌，只凭借手中的画笔随意的勾勒，哪里知道其人气韵难以描摹。蒲团上蒙了一层灰尘，妲己毫不介意地跪了下去。一时间殿中狂风大作，那明黄色的帐幔猎猎飞舞，铺天盖地的金光笼罩在了身上，感受到的不是神的恩赐，而是仿佛被丢入无间炼狱里开膛破肚的痛苦。
　　这是女娲神殿，她是妖的时候尚不得擅入，更何况是鬼魂呢？来自地府中的鬼，终究是阴暗而渺小的。蜷缩在了那金光中，妲己用力地睁着眼，可是视线逐渐地模糊，她仿佛看到了那当年令她沉沦的一笑，忽然间觉得就算是灰飞烟灭，也是值得的。

　　千年九尾狐，是一千年，两千年亦或是三千年？妲己自己也记不清了，仿佛经历了天崩地裂的时代，仿佛亲眼见证过她炼石补天的模样，亦或是一场梦，一场根据世人的传唱而生出的美好梦境。遥想当年初见……妲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眸。
　　忽忽如一梦。
　　涂山的天很蓝，趴在浅绿色的草地上她摇曳着九条尾巴逗弄着那飞来飞去的蝴蝶。
　　那人黑发如瀑，白衣胜雪，一双明亮的眸子似星辰万点。
　　这不是她第一回见到那人了。
　　——“她是谁呢？”
　　——“傻，那位也是你能肖想呢？”
　　——“她是谁呢？”
　　——“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去问？”
　　那地青山白水，落花在草。
　　那日水光潋滟，晴方好。
　　收起了九尾幻做了人的样貌，嫌弃过大姐花花绿绿俗艳至极的衣裳，又拒绝了兄长的淡青色长袍，照着记忆中的模样裁出了一袭欺霜赛雪的白衣，临水自照时候便觉有万千风华。可怜的小狐狸啊，没有学到自家姐妹们的性子，只在那一抹浅淡的笑容中便乱了心跳，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九尾狐啊，一身妖骨。”彼时，那人道。可怜她一心沉浸在美色中，没有了悟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道她后头还藏有半句“不可成仙”。
　　“你跟着我做什么？”“追你。”
　　“我唱歌《候人歌》给你听啊——候人兮猗。”“傻狐狸。”
　　追在了那人的身后，从东山跑到了西山，丝毫不顾兄长姐妹们的嗤笑与终告。
　　——“回头吧，终究会落得个形神俱散的下场。”
　　——“一切不过是假象，那位的眼中只有天下苍生。”
　　怎么会呢？我不也是苍生中的一个么？直到后来，她忍受了锥心之痛时候才幡然醒悟，何谓一身妖骨，难以登上仙途。那刻，潸然泪下。
　　清凉的水润过唇角，妲己动了动指尖，猛地从榻上坐起。她已经不在女娲神殿中，对面的是个绽着一张灿烂笑脸的人类女子。挥了挥水，正巧打翻了女子手上的荷叶。几滴滚圆露水的下淌，啪嗒一声，在地面上摔成了碎片。“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那女子温声说道，“我去女娲神殿祭拜时候遇见昏迷的你，便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你浑身上下冷冰冰的，还没有心跳声，当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双手交叠，脉络中似是有温热的血在流淌，妲己眉头皱了皱，低喃道：“女娲神殿……你可见到——”
　　“什么？”
　　“没什么。”妲己抿了抿唇角，她从榻上挣扎着起身，在女子跟前一拜，“多谢姑娘相救，只不过我要走了。”走，走去哪里？回九幽忘归乡还是再去一趟女娲神殿？妲己心中也没个答案。
　　小茅屋上挂着一串风铃，风吹来就叮叮当当作响，篱笆外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着，在她出现的时候，那人唇角又勾起了一丝残忍讥诮的笑：“我就说那位心中没有你，就算你进了女娲神殿，她也不会见你。若不是我帮你挡下万丈神光，在金童玉女的跟前求情，你以为你的魂魄还能够存在么？”
　　“走吧。”妲己淡淡地说了一声。
　　“去哪儿？”胡喜媚下意识地问道，怔愣了片刻赶紧跟上妲己的步伐。
　　“这儿是人间，而我们只是一缕幽魂，岂能够长久的停留？”
　　忘归乡啊，有人是忘了归，有的人则是无处可归。
　　小茅屋上忽地化作了一阵轻烟消失了，风铃摔在了泥地中归于寂静。
　　——“一身妖骨，不可成仙。”
　　——“若合了上天的运数，我便可渡你。”
　　到底是错在了哪一步呢？此时却已经不必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