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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盈袖 ...

  •   一行三匹马飞驰而下,其中一匹因为负担了两人而有些落后,上面端坐的年轻公子微微敞开大氅,细心为前面坐着的少女遮挡风尘。那少女一路上四处观望,显是对沿途景致饶有兴趣。
      看到韶卿显出了少女活泼开朗的心性,萧逸轩也感到了释然。往事不堪回首,活着的人总要抛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虽然努力扮作开心的样子,但韶卿的眉宇间隐隐藏着悲伤的神色,内心的创伤总是比身体上的伤口更加难以愈合。
      前方出现一条岔路,时念连侧转马头等他们赶来:“已经进入淮阴地界了。”
      凝神回想片刻,萧逸轩选定了其中一条小路:“走这条。”
      时念连眉梢飞扬,显出几分高兴:“你记起来了?”
      摇摇头,萧逸轩否定道:“是姊姊告诉我的……她向我描述过很多次。”
      时念连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负气的跟在后面:“那由你带路。”
      那条岔路原是一条盘山小道,蜿蜒崎岖,骏马也放慢了脚步,略显吃力。幸而周围风景秀丽,丛林叠嶂,山石间的缝隙里还长着不知名的小花,引得蝴蝶翩飞,欣赏着江南美景前行,倒也不觉得着急。
      山腰处云雾渐起,袅袅飘扬,彷佛九天之上的仙子垂落的薄纱,半掩着羞怯怯的秀山。乔木的轮廓晕染上淡淡乳色,显得有些不真实,似是云朵中隐现的仙山一般。仓庚婉转莺啼,在幽静的山林中听得真切,却又因那纱雾飘摇的遮掩而生出了距离,好似在远远的清唱,借用微风徐徐吹过一般。
      韶卿沉浸于其中,圆圆的黑眼睛也罩上了一层薄雾,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的说:“冒犯了。”自己就被拦腰轻揽,瞬间已被抱离了马背。
      萧逸轩将马拴在树上说:“已经到了,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韶卿转转眼珠,一指旁边悬崖开始耍赖,“我一定要去,你如果不带上我,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好啊。”时念连抱着双臂戏谑的说,“少了你,我们就能省下好多银子。”
      韶卿怒目而视,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
      “就算是去,”萧逸轩视而不见,“你也是要跳下去的。因为我以前居住的地方,就在悬崖下。”
      韶卿倒吸了口凉气。她挪到崖边,小心翼翼的探头向下望去,白雾缭绕,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天,”她吐了下舌头,“你住的地方还真是奇怪。”
      “看这副表情也知道你没胆量跳崖。”时念连毫不客气的推开她,“那就别挡路。”
      话音未落,只见他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眨眼间就消失在乳色长纱的云雾之中。
      韶卿双手合十,煞有介事:“怎么会……突然想不开?”
      像是要掩饰目中的忍俊不禁,萧逸轩转身对着余应觉:“你就不要下去了——很危险的。”
      耸耸肩,余应觉说得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打算一起去。”
      萧逸轩伸出左臂环住韶卿的腰身,在她耳边低语:“抓紧我。”韶卿听话的紧紧抓住他的前襟,闭上了眼睛,又实在是好奇,就撩起一缝,注视着外面。
      抓住从崖边一直垂下的藤蔓,萧逸轩点足飞纵,手指顺着绿色蔓枝下滑,两人迅速坠落。韶卿只觉得两耳生风,快速坠落的感觉让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双臂不由的紧紧搂住萧逸轩,这是自己在毫无着落的空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所在。
      蔓条已到了尽头,萧逸轩踏上崖壁,借力向旁边跃出,就势抓住另一条藤蔓,落势丝毫不减。山风鼓动着他的衣襟,鸟一般从天而降,在陡峭的崖壁上灵活转动身形。不多时,下面渐渐显出平地,他抓紧藤蔓,双足踏上山壁,借用两者的力道减缓下坠的冲击。粗糙的藤条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不时有石子哗哗滚落。萧逸轩在落地的前一瞬卸去了坠落的力道,最后在崖壁上轻轻踏足,于半空中身形翻转,稳稳立在地面上。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空旷无比的山谷。
      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鸟叫虫鸣,这本来是山中自然的声音,在这里却成为了不可能。不仅如此,此处光秃秃露出焦土,寸草不生,彷佛连植物也因忌惮而却步三分。
      那焦黑的土地好像被一场熊熊烈火焚烧,烧尽了一切生命的痕迹,从此寸草不生,鸟虫不留。
      然而,最是令人心惊的,却是弥漫于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
      已经死亡的土地渗透着重重哀伤,在空谷之中深切的哀鸣,那种悲伤无以复加,伤到极至而再也无法复原。
      目睹了眼前的景象,韶卿怔怔的突然落下几滴眼泪。她擦去泪珠,茫然的喃喃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很悲伤?眼泪,自己就跑出来了……”
      时念连看得心悸,虽然已经得知大概,却仍然惊异万分:“怎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蹲下身捧起一把泥土,萧逸轩目中的墨色渐渐浓重,彷佛是隐藏了所有星光的黑夜,慢慢的,转成了哀伤,和这发出阵阵悲鸣的死亡土地一样的,无以复加的哀伤。
      姊姊说,母亲在这片大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植根于血脉深处的御木之力渗入土地,草木感受到了这个蕴涵自然灵力的生命的消逝,从此止住了生长,这种悲哀如此深沉,甚至于在八年后的今天,这里依然没有显示出丝毫生机。
      时念连漫无目的四处徘徊,努力寻找着什么。他突然指向一处:“那里,那里曾是正厅!还有这里,是池水,我还摘过莲花!”他颓然的放下手臂,怔怔的望向已无一物的空地,勾勒着往昔,“怎么会这样……”
      他突然反身抓住萧逸轩的双肩,猛烈摇动着:“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充斥在周围的死亡与悲伤的气息,即使定力惊人,却依然难以自持。
      萧逸轩环望着自己渡过少年时期的山谷,脑海中没有一丝与之匹配的记忆,反而是时念连比他更为熟悉些。
      他有些茫然的开口:“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啊……”

      骏马迈着步子转来转去,在林中寻找着可口的草料。余应觉倚着树干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冷冷的开口:“出来吧。”
      树枝微微响动,一袭黑影悄无声息的飘落下来,宛如一片秋风卷过的树叶。“扫兴,”那人耸耸肩,“还是被你察觉了。”
      “跟得再近些,他们就都能发现了。”余应觉不留情面,“他们听声辨位的功夫可都不弱。”
      如果不是那两人各怀心事,思绪烦乱,又怎么会觉察不出后面有人暗暗跟踪。
      “你来干什么?”余应觉的眉梢厌烦的挑起,“信不过我么?”
      “掌门只是想随时了解情况。”那个黑衣人留神听着悬崖边的动静,以便及时撤走,“毕竟你不方便传送消息。”
      “下一站是金陵。”余应觉顿了顿,思量再三,“也许——他们会带我去苍龙总坛。”
      “那联络就更困难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余应觉果断的否定,“我不认为你有本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黑衣人面带不悦,反唇相讥:“本领高强如你,不也被踢出昆仑雪顶么?”
      一颗飞蝗石迎面而至,快如疾风。那人急忙闪身躲过,嘲讽的笑着,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应觉俯身将滚落一旁的飞蝗石捡起,狠狠握进手掌,石头的棱角磨痛了掌心,他彷佛浑然不觉,咬牙切齿:易渐渊,我做到了如此地步,你难道还是不相信我吗!

      从空谷出来,一行人皆是无言。像一只小猫般乖巧的躲在黑色的大氅下的韶卿,仰起视线,偷偷瞄向微微抵上自己发丝的萧逸轩,暗自惊叹,这个人——真的是很好看呐。
      陷入沉思的萧逸轩不动声色:“看什么?”
      韶卿红了脸,却又忍不住伸出秀丽的指尖点住他的面颊:“我在想如果你笑了,一定会更好看。你为什么不笑呢?”
      “我为什么要笑?”萧逸轩反问,顿了顿说:“经历过那种事,你笑得出来吗?”
      “可是已经过去了不是么?”韶卿明丽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很快又闪烁出光芒,“如果只活在回忆中,就会失去现在。”
      她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希望我赶快忘记,一点也不要再想起……”
      紧抿着双唇的萧逸轩沉默半晌,浮起一丝苦笑:“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却很想记起,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韶卿不明白:“忘记了?”
      “是啊,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不知什么原因,萧逸轩对这个初次相识的少女有种倾吐的愿望,“姊姊一直说,对我而言,记忆是一种负担。”
      韶卿一双眼睛忽闪忽闪,轻轻的说:“我想,她一定很爱你。因为,她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宁愿独自承受那份痛苦。”
      萧逸轩错愕的望着她,目中弥漫着层层迷离,渐渐地迷雾散去,宛若冰川般的容颜突然显出一丝温暖的神色。那一瞬间,韶卿几乎以为他笑了。
      “或许忘记了也是一种幸福吧……”他的目光复又明澈如镜,犀利如隼,“但我不会永远失去记忆。等我能够面对时,终要将空白弥补。”
      “到那个时候,”韶卿指着自己梨形酒窝,夸张的咧开嘴笑道,“你一定要笑给我看啊。”
      凝视着远方,心中涌动的熟悉感令他无法释然。他只清楚的知道,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展露出的灿烂笑靥,在空白的深处与某种模糊的影子结合在一起,已经深深烙印于内心。

      时近仲春,江南就早早弥漫了夏季的气息。青年男女身着彩服,踏歌往来,街道两旁摆满摊铺,商贩们拉起嗓子大声叫卖,茶坊酒肆高朋满座,一片锦荣繁华。自古金陵就是商客汇集的城市,往来不断。虽然十年战乱波及至此,使得这里一度萧条,但随着局势渐渐稳定,战火也慢慢退却,加之封立炽曾下令多加保护,这座生命力极强的城市再次复苏,隐现出盛世繁荣的痕迹。
      四人下马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前行,韶卿第一次见到这般繁华的景象,好奇得左看右望,把头转得像波浪鼓。萧逸轩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对时念连说:“不能把她带进总坛吧,毕竟——全村人被屠杀殆尽是由我们引起的。”如果她知道面前的两个人就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真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每念及此,萧逸轩都忍不住的叹息。
      “放心。”时念连挤眉弄眼,“我早已安排好了住所。”
      “什么地方?”萧逸轩不放心的追问,“安全么?”
      “一定保证她的人身安全,而且最重要的是,”时念连自信满满,“绝对不会有人想到那里。”
      萧逸轩饶有兴趣:“是哪里?”
      时念连涎着脸凑过来:“醉红楼。你第一次来金陵,不知道醉红楼的大名。要说这里,那可真是全国出了名的温柔乡,里面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花魁盈袖姑娘更是世间少有,生得是国色天香,精通各种乐器,唱得一手好曲。”
      他越说越兴奋,手脚比划着:“若是不信,有诗为证。一对柳叶黛色眉,两只秋波潋滟目。敢笑飞燕掌上舞,病若西子胜三分。恍若春风摆细柳,步步生辉足下莲。瑶琴琵琶弹一曲,暗香盈袖最销魂。”
      听了这韵律不合的歪诗,疑惑的神色蔓延开来,萧逸轩凝眉思索了半晌,突然叫道:“这个醉红楼,莫非是妓院!”
      “嘘——”时念连赶忙点住他的唇,“小声点儿。别说得这么难听,你可以换个词,比如秦楼楚馆。”
      萧逸轩不屑:“还不是一样。”
      时念连信誓旦旦:“我敢保证,那里肯定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安全是谈不到了,最出乎意料倒是真的。”
      顾不得反驳,时念连专心领路,突然兴高采烈的一指:“到啦!”
      空气中弥散着愈发浓厚的脂粉气息,好像连那座高悬彩灯的红楼都散发着香甜糜烂的味道。门前楼上皆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妖冶的妆容,娇媚的声音,处处都尽情展示难以抵挡的诱惑。
      韶卿的眼珠子差点儿冒出来,她一把抓住萧逸轩的衣袖,张口结舌:“你们,你们不会是去逛……”脸霎时变得通红,没好意思说出下面的话。
      萧逸轩面无表情:“是要把你安顿在这里。”
      “啊——”韶卿目瞪口呆,把脚一跺,气乎乎的说:“我不去!娘说过这里面的女人都很坏。”
      这一句大音量的恶评传进立在门外的鸨娘耳中,这个半老徐娘不乐意的瞟了一眼:“这位小姑娘口下留德,我们可是正经的生意人。”视线环顾,待看到笑眯眯的时念连时,眼神突然发光。鸨娘扭动着腰肢,咯咯笑的走过来搭住时念连的肩头:“呦,这不是时公子吗。你可有好些个日子没来了,我们家的盈袖姑娘可是日思夜盼啊。”
      “我这不是来了么。”时念连塞给她一张银票,指指后面几个面青唇白的人,“多找几个漂亮的姑娘陪陪兄弟们。另外腾出一处偏院给这个小丫头住,好生照顾,不许有丝毫怠慢。”
      接了银票的鸨娘笑得越发灿烂,扭腰就要领韶卿进去,韶卿噘着嘴不愿意,却拗不过两人,只得乖乖跟着鸨娘走进内苑。
      时念连上楼穿过几道回廊,显是熟捻已极,最后停在一扇朱门前面,整了整衣衫,轻轻叩门:“盈袖姑娘。”
      稍顷,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一位绿衣罗纱女子盈盈笑着,像问候多年好友一般朱唇轻启:“时公子,好久不见。”
      后面的萧逸轩目及于此,刹那间甚至屏住了呼吸!这女子……真的很美,和自己常见的北方略显大气的美,截然不同。
      她的美,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孕育出的楚楚动人。满头青丝光鉴照人,在脑后随意绾了个发髻,清新自然。新月般的眉毛微颦,笼罩着寒烟锁清秋的淡淡忧伤,真是胜过西子病容的妩媚。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彷佛有着化不开的温柔,陷入进去便难以自拔。体态略微娇小,一副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模样。
      盈袖见他眼神不错的盯着自己,飘飘下拜:“盈袖见过公子。”
      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萧逸轩尴尬的还礼:“在下有礼了。”
      斟上茶水,盈袖微微笑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敢问尊姓大名?”
      时念连接过话茬:“这是跟我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姓萧,第一次来金陵,我带他们开开眼。”
      话音未落,鸨娘面如春风推门进来:“时公子,姑娘们可都在外面候着呢。要不要让她们进来,看您满不满意?”
      时念连大力一挥,环佩叮当作响,花枝招展的女子鱼贯而入,一见正襟危坐,略显尴尬的萧逸轩皆是齐齐一呼。她们每日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不管对方如何鄙俗也要笑靥如花,今日竟见了神仙般俊朗的青年,不由得心花怒放,竭尽妖娆之能事,但求对方能够回眸顾怜。
      时念连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那群搔首弄姿的姑娘说:“把这位大爷伺候好了,赏钱少不了你们的。去吧。”
      此言一出,那些女子便争先恐后拥上来,将萧逸轩和余应觉团团围住,竭力想把他们拉入自己的房间。两人都是初登楚馆,神色极为不自在,环顾身边美色,不由眼花缭乱,迷迷糊糊就被拉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安静了许多。盈袖有满腹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你写给我的醉花荫,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呢?”
      “怎么?”时念连哑然,“那种东西你还留着么?”
      “当然。”盈袖起身从梳妆台上拿来一只雕花红木盒,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方素帕。她小心的托在手心,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这是你第一次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都仔细保管着。”
      时念连接过锦帕摊开,熟悉的墨色字迹跃入眼帘,是半阕醉花荫:新月蛾眉娇困眼,推枕青丝乱。对镜攒梅花,轻笼纱雾,弄舞飞天现。
      再见自己数年前的墨宝,时念连有些不好意思,揉成一团喃喃的说:“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扔了吧。”
      盈袖却宝贝似的赶忙抢回,摩挲着上面随意写下的行草,有种梦中呓语般的恍惚:“它对我很重要,看到他,就想起了你,想起七年前我们第一次的相遇……”
      他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在武当山上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回转西域的沐血罗刹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本略显严肃的他突然间流连于花草,醉卧红尘中,频频出入玲珑花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迈入了金陵醉红楼的大门,看到了像货物一样被叫卖的盈袖。
      一看便知是良家女子,虽然被鸨娘悉心调教,二八芳龄的盈袖还是一脸的惊惶胆怯,身披红霞不知所措的站在木台之上,举目望去,皆是寻欢男人下流的嘴脸,粗俗鄙陋的评头论足不停冲击着耳膜。她黑玛瑙般的眼眸渐渐浮上泪水,像一只被野兽虎视眈眈的小鹿。
      许是被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态所打动,时念连出得两万两黄金的高价,夺得头彩。第二天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朦胧中看到身罩轻罗纱,一脸惆怅凝视窗外朵朵白云的盈袖,彷佛注视的是一朵出水芙蓉,当即挥毫,在一方素帕上写下半阕醉花荫,余下的半阕却是怎么也写不出,只好许诺日后补上。
      他给鸨娘留下足够的银两,嘱咐她不可强逼盈袖接客。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回来探望一次,一掷千金,见钱眼开的鸨娘也不再强迫盈袖做这挡子营生,任她藏于深闺。
      盈袖渐渐对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无话不谈。她说起自己本出生于书香门第,在逃脱兵难的途中被强盗打劫,后又被卖入玲珑花界。对方总是会仔细聆听,也会讲些自己在各地的见闻。每去得一地,就会带来当地的特产和各式新奇的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然而,她却是连姓名都不知晓。
      有时好奇问起,对方总是轻描淡写的回答是生意人,至于做什么生意,家乡在何处,他都是一笑带过。她也是聪慧的女子,如此几番,便不再多问。
      有次他很郑重问盈袖愿不愿意赎身从良。盈袖喜极而泣,以为从此便可以日夜相伴。他却淡淡的否决,不肯让她跟着自己,只愿为她觅得如意郎君。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未及触地就已冷却,就如同她的心。
      她回绝了时念连的好意,倔强的留在烟花柳巷,从此便抛头露面,倚门而笑,艳冠金陵。两人极有默契的再也不提赎身的事。
      转眼就是七年。
      七年的光阴足够令陌生变为熟悉至极。盈袖觉得自己很了解对方,甚至能从细微神色变化察觉出他的喜怒,有时却又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他始终没有补上那余下的半阕词曲。素帕上只孤零零的留着半片醉花荫,就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破碎而不完整。

      躺在软软的象牙床榻上,枕上残留着淡淡的清香,这种舒适的感觉一下子将连日来的疲惫尽数释放,霎时流向四肢百骸,时念连不觉有些昏昏欲睡。他感觉到滑腻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脸颊,送来一阵淡雅的檀香,心情舒缓。
      盈袖轻轻抚摸他的眼眉,秋水双眸里渐渐弥漫出痛惜。那张气宇轩昂的脸依然蕴涵着隐隐的霸气,但在疲惫的笼罩下,眉宇间已显出了沧桑的痕迹。这个男人,比之七年前的神采飞扬,终是有些老了。
      “快三十岁的人了,也该找个人日夜服侍才是。”
      时念连已是半数进入梦乡,声音有些含糊:“像我这样整天奔波在外的人,谁家的好女子肯跟着我啊。”
      忍住心底的隐痛,盈袖依然美好的笑着,彷佛没有注意到对方此刻根本看不到。她的手指下滑,停在时念连的前胸:“这里,还疼么?”
      对方骤然紧锁的眉头告知了答案。
      多年前的一场血战,不仅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还给这个身体带来难以愈合的创伤,最重的一处伤,在前胸。自此,每到阴天下雨便感到异常胸闷,内息凝滞在任脉间难以流转,不要说重击,竟是连这样轻轻的挤压都会产生猛然的刺痛。
      “可是我把那个小子救出来了,”眉头渐渐舒展,时念连唇角噙着笑意,“这样就足够了。”
      盈袖的声音平静如往常:“是那位姓萧的公子么?”
      时念连已然闭合多时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咄咄:“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盈袖神色流转,突然发问:“你的武功很好么?竟能从贼人手里救出萧公子。”
      时念连再次合上眼帘,轻描淡写:“做生意的人走南闯北,学了一点把式防身而已。”
      盈袖不为人知的叹了口气。还是这样,一提及私事,他便巧妙的回避。
      外面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交谈,似在抱怨:“那位萧公子真够奇怪的……怎么一碰他就凶巴巴的,吓死人了……”
      时念连突然翻身坐起,不动声色的说:“我出去看看。”盈袖呆呆坐在床沿上,抚摸着锦被上残留的温度,苦笑的流下了眼泪。他的眼中,终是没有自己,甚至连基本的信任,都不曾给予。

      独自一人的萧逸轩一杯接一杯的喝下烈酒,喝得太急,液体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流进脖颈。门被推开,他看也不看就将酒樽掷出去,低斥道:“滚!”
      酒樽彷佛长了眼睛,稳稳的落入来人的手里。知他是为了已变成一片焦土的家园烦心,时念连冷眼看着他:“自己喝闷酒很容易醉的。”
      虽然显出了醉容,但萧逸轩的重瞳眼眸依然雪亮如常。他举起酒壶定定凝视,喃喃的说:“我就是想喝醉,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醉倒的感觉是怎样的……越喝反而越清醒……”
      “你已经醉了。”时念连将他手里的酒壶拿下,“独饮伤身,因为这个时候,越是痛苦的回忆就越会清晰的浮现。”
      时念连的手轻轻扶上他的肩头,但他避开,声音低哑:“现在……不要碰我。”
      在空中顿了顿,时念连固执的按住那瘦弱的肩膀,才察觉对方的身体不为人知的颤抖。萧逸轩没有再躲避,但显出嫌恶的神色,彷佛透过衣襟,看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
      这个身体,布满了长短不一的伤痕,泛着或青或红的颜色,虽然已经淡了不少,但仍然清晰可见,令人难以想象当初受到这般重创时,是何等惨烈的情景。从此他便回避着外人的接触,除了心里的重要之人,其中便有姊姊和唯一的好友。
      “还是这么讨厌别人的触碰么?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时念连似是不经意的说,“你不是一直把那个小丫头置于怀中么?”
      萧逸轩没有回答,迷茫的眼神说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沉默多时,他突然盯着一直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回想起他目睹自己故居时的失态:“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家以前的样子?”
      时念连目光镇定,面色却一丝丝的发白:“因为我很早的时候,很偶然的,去过那里。”
      “什么时候?”萧逸轩接连发问,渐渐心惊,自己对此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念连嘴唇翕动,没有说出一句话,最后紧紧一抿,苍白的说:“你都不记得了,又何必再令你想起。”
      他的眼神,是无尽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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