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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沐血 ...

  •   一个俏丽的人影轻盈而迅速的向前行走。天望教扎根昆仑已久,几百年间修葺了重重院落,亭台楼阁,多不胜数。层层迭迭,一道围墙后又是另一处所在。看似繁复而杂乱无章,其中却蕴涵着深不可测的奥秘。所有的建筑均是按照五行八卦修建,入口更是摆下八阵图,加入了西域独有的秘法,与中原道家虽然同出一宗,却已然变幻千万。个中奥妙只有教主及掌令者方了然于心,其他的人仅仅熟悉自己所在的区域,层层级级,皆会有人传令,若是不慎跨越雷池,最大的可能就是丧命于机关某处。
      这名女子穿过百转萦回的回廊,显然对路线熟悉已极。她左转右拐,在一堵朱红墙壁前停下,四周张望,确定左右无人后,屈起食指,轻轻在墙面上叩了三下,两长一短,平整的墙壁上突然显出一道暗门,缓缓转动,那女子侧身便闪入其中,暗门随即闭合,连一丝裂缝都不曾展露。
      她穿过黑漆漆的秘道,熟念至极,并未打开火褶,不多时,前面出现了光亮,她加快脚步,踏出暗道——
      秘道的另一端,竟然是教主所在的宫殿!
      就在女子迈入殿堂的霎那,有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带着深深的压迫感:“杜佩,今天你要向我汇报什么呢?”
      这个回避众人耳目,穿越秘道向教主传递消息的女子,正是侍奉萧逸轩的婢女之——杜佩。
      四婢之首的杜佩拜倒在地:“启禀教主,今日少主收留一个叫余应觉的人入教,他说……他的父母是我教前任阴阳二护!”
      天望教自创教以来,教主座下皆有二护、三沐、四御及五圣,地位崇高,仅次于教主。前番那个挣扎于生死来到昆仑脚下的青年,竟然声称自己是阴阳使者的子息,不啻为震惊四座的消息!
      难以掩盖内心的惊异,杜佩迫不及待的赶来禀报,但出乎意料,教主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反而问道:“少主有何反应?”
      杜佩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少主……没说什么,只是,他的座椅被内力震碎了。”
      玉座上的半百老人凝住眉梢,许久才开口:“杜佩啊,你的职责就是将少主的一举一动汇报于我,其他的事,是你不应该管,也不能够过问的。”
      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混合着多年修为的内力,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匍匐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杜佩不由声音颤抖,低声回答:“是。奴婢退下了。”
      一直从秘道走出,杜佩才吐出胸口的郁气,以手支墙,脑子里杂乱不堪。
      她被教主派遣到萧逸轩身边,表面上是伺候丫鬟,却在暗地里监视着萧逸轩的一举一动,每三天就向教主回禀一次。
      教主,应该是对这个来历神秘的武学奇才并不完全信任吧。但为什么,仅仅只是监视,却从不干涉或限制呢,甚至将他一手扶植到少主的地位?
      就连最低微的教众都知道,少主这个称号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在教主仙逝之后,掌控天望教的人!
      她不由想起八年前的浩劫后,自己被教主亲自选上昆仑服侍少主的情景,那时自己只是一个不曾见识世面的农家女孩儿,睁着一双胆怯的眼睛偷偷瞄着慈眉善目的教主,只听他说:“舍弃原来的名姓,从此你就叫做杜佩。今后要一心服侍的人,就是他。”
      顺着教主的手指,她看到象牙床榻上有一位少年,面朝外侧卧着,听到教主的声音,他闭阖的双目开了一线,像是对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兴趣般复又闭上。然而,仅是那瞬间的对视,新到的婢女已从中感受到了阵阵寒意,那锐利的目光不禁令她冷汗涔涔。
      但更为让她讶然的是这个少年有伤在身,即使是不懂武功的她,也能看出那伤很重。
      “教主,他……”她抬头想说出心中的疑问,却被一道泰山般沉重的目光狠狠压下,接着教主压迫性极强的声音响起,说出与今日一模一样的话:“杜佩啊,你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你的主人,其他的事,是你不应该管,也不能够过问的。”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宛若昨日,可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八年前少主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明白教主对他到底存了一份怎样的心思。杜佩摇了摇头,把头脑里紊乱的思绪甩开。自己只是一介下人,教主所作所想,是自己不应该也不能枉自揣度的。

      待暗道里的声音完全消失,斜倚在玉座上的教主饶有兴趣的说:“经历相同之人的出现,对他的心有着那么大的冲击么……呵呵,倒是想不到,他竟然还会有着这般强烈的感情,还以为十年的时光足够令他淡忘了——列溟,你说呢?”
      教主偏了偏头,突然向如同一尊石像立在身后的人发问。
      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瘦削的面庞略显苍白,目光冰冷,嘴唇紧抿,使原本俊朗的线条变得宛如大理石一般坚硬。他怀抱着一柄长剑,纹丝不动,将气息降至不可思议的地步。若不是寒风时不时吹动衣袂,真的就像一尊鬼斧神工的雕像。
      然而这个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人却是令一流高手也畏惧三分。他正是三沐罗刹之首的沐祭罗刹列溟。
      面对教主的问话,列溟并不回答,但紧紧抿着的唇角轻微的扯动了一下,这样细小的表情也被教主尽收眼底。教主轻笑着,并不着恼:“列溟啊,原来你也没有忘记……”语峰一转,已是下达命令的果决,“速速昭回沐血罗刹——时念连。”
      “是。”一字既出,空气微微波动,列溟已消失了身影。只是眨眼间,大殿上只剩下了教主一人。他百无聊赖的踏着双足,碰击坚硬大理石的声音单调而节奏,回荡在过于宽大的大殿内,应合着外面呜咽的北风,显得诡异而苍凉。
      “阿筝,你不在,真的好寂寞啊……”教主喃喃着,忽然展露人前决不可能出现的疲惫神色,“不过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实现。”
      他扬起右腕,宽大的袍袖稍稍褪去,露出一只和田玉镯,通体纯白,絮絮缥缈,似弥漫着氤氲雾气,宛如环绕在玉虚峰腰间终年不散的云雾,但那仙境迷雾之中赫然点着一抹殷红,似肤若凝脂的女子眉心点下的一粒朱砂。教主轻轻抚摸着,眼中的笑意,深不见底。

      此时距前朝最后一位帝王——昭荆宣的晏驾已有整整十年,前朝兵部大司马封立炽起兵驰骋南北,各地百姓起而响应者有之,但更多的却是自恃有些散兵游勇,自封为王的野心家,也不乏趁乱坐立山头,打家劫舍的山贼野寇。中原已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难民就像平地上的流水,四处逃难。倒是西域远居塞外,所收的冲击并不像长城内那般巨大,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自前任王上西去后,各部族明争暗斗,终于出现了强于他人的王者,在五年前稳定了各部。在新任回鹘王铁骑悍腕的领导下,各部族停止了纷争械斗,即使暗流涌动,表面上呈现出别样的平和。天望教自然是功不可没,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回鹘王奉为圣教,稳居昆仑山。
      然而两方的关系却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和睦。
      前任回鹘王始终对昆仑峰顶的武林势力放心不下,曾多次试图将其铲除,但并未成功,双方的关系一度紧张。就在八年前萧氏姊弟上山不久,前任回鹘王突然离奇死亡,谣言乍起,矛头皆指向天望教。回鹘王的长子假意邀请慕容教主,却布下阵法将其困住,同时派出重兵围剿昆仑,几乎将内忧外患的天望教覆灭!
      新任回鹘王得力于天望教的协助才得以登位,对当年的解释是有人恶意教唆,待西域的局势稳定后,双方的仇怨也算有个了结。
      但他们都明白,争斗远没有停止,和平不过是暂时。纵然是转瞬即逝的相安无事,也值得享受吧。

      居住了将近一月,余应觉才适应了塞北冷彻骨髓的气候,但还是里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像粽子,婢女瞧见,皆掩口而笑。初时他觉得很是难为情,但很快便视而不见了,适应得倒是快过天气。
      最令他意外的,是来到这里之后便像进入安乐窝一般,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日日被妙龄女子侍奉,有求必应,像极了富家阔少,天天享受荣华富贵。
      这日,他远远望见荔鸾急匆匆的走来,飞身拦住她的去路。荔鸾是四婢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刚愈二八,不似侍女,倒像是萧逸轩的玩伴一样守在左右,比其他三个更容易亲近些。她走得很急,面色通红,见余应觉拦下自己,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强笑问道:“余公子,有事么?”
      被她一问,余应觉反不知如何开口,讷讷半晌,冒出一句话:“每个投靠贵教的人,都是这样的待遇吗?”说完自己也觉没头没脑,想解释清楚,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词,只得胡乱比划了一下。
      好在荔鸾聪明伶俐,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摇摇头:“不是啊,只有您像上宾一般被伺候呢,少主吩咐过……”她突然住了口,咽下后半句,正色说:“少主自然会安排。我们做奴婢的,没有资格妄加谈论。”
      即使是活泼可亲的荔鸾,也小心谨慎的做好分内之事,教规的严苛,可见一斑。
      见问不出什么,余应觉随便扯了个话题:“这么匆忙,有急事?”
      本就是桃花粉面的荔鸾红了脸,两手摆弄着衣角,眼睛瞄向别处:“听说,时公子被教主昭回了……”她见余应觉一副茫然的表情,补充道:“就是尊为沐血罗刹的时念连公子。”此言一出,脸颊顿时火烧,慌忙飘飘下拜,逃了似的跑开了。
      余应觉眼神霎时凝重,固在某处,思绪已转过万千。
      天望教派出专门人手秘密潜伏在全国各地,一旦发现根基出色的孩童,便会不择手段带回昆仑本部。尚且年幼的孩子就会在炼狱得到严酷的训练,每百挑一,成为血令的一员。
      这些少年杀手,磨灭了常人情感,冷酷绝情,暗杀术绝妙而残忍,纵横长城内外,得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极少失手。若出现意外,则立时有人顶替,带回来的,除了任务中的头颅,还有——失败同伴的项上人头!
      这般狠辣无情的做派被名门正派斥为惨无人道,但同时,却是任谁也不敢小觑。就在八年前的劫难中,教主更是倚仗他们冷酷无情的铁血之力,终于令危危将倾的教派重新稳固的屹立在昆仑山顶!
      领导这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的,便是被称为暗主,与沐祭罗刹列溟、沐巫罗刹睢霖墟并称为三沐罗刹的沐血罗刹——时念连。
      专司暗杀的时念连常年隐身民间草莽,除了选送拥有天赋之人送入本部训练,还掌管着天望教遍布各地的眼线,秘密收集各路消息。他人虽然名号甚响,却隐藏得极其隐秘,各大门派虽是恨得咬牙切齿,竟是连他真正的面目都没有见过,抑或是,见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此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只有在年末才会上至玉珠顶,接受教主的问询。
      这个时候,教主突然昭回暗主……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念头激闪,霎时间碰撞出激烈火花,余应觉猛然摇头,立刻否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决不会察觉——那末,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余应觉举目远眺,压向大地的乌云遮天蔽日,预示着暴风雪的猛烈来临。他突然发觉,所有的事情,就如同即将到来的自然激变,已然开始,无法回避,且暗流涌动,一切都是未知变数。

      寒风吹动着殿堂上高高垂挂的巨大经幡,一色的纯白,顶部印下的鸟兽图案剧烈摆动,似是活了一般,展翅举足。飘摇的经文下,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单膝触地,教主浑厚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起来吧。在外面,还算顺利吧。”
      “托教主洪福,一切稳妥。”那男子朗声回答,站起身直直望向最高位者,面目温和如玉,眼睛却是不相称的桀骜不驯。
      教主端详半晌,赞赏道:“不错,易容的本领是越发高超了。”他的脸上再次浮现那深深的笑意,话锋突然一转:“将你派在外面,你不会怨恨本座吧。”顿了顿接着说:“你想留在这里,难道本座不知么。”
      长长台阶尽头的男子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教主眼底倏忽闪过一丝悲悯,只是一瞬便立刻消失殆尽:“你看看,是谁来了?”
      气流微微转动,萧逸轩跨进大殿,迎面就看到了一双掩饰不住欣喜的眼眸。虽然对方易容换面,萧逸轩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时念连。
      对他溢于言表的喜悦只是微微颔首,萧逸轩向着教主低下头:“不知教主有何差遣。”
      玉座后的空气起了波动,彷佛平添了一人的气息,很细微,彷佛蜻蜓点过平如镜面的湖水,泛起丝丝涟漪。始终不离左右护卫教主安全的沐祭罗刹列溟,这个掩盖气息到达极至的忠心侍卫,在萧逸轩踏入门槛的刹那,呼吸竟然显出紊乱。
      立时觉察的教主低声吩咐:“列溟,你先出去。”
      “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声音,列溟迈步走下长阶,经过萧逸轩身旁时,他的视线迅速扫过,如同利刃。
      萧逸轩始终目视前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一袭墨黑斗篷的暗主时念连紧紧盯住与自己同是三沐罗刹的僚属背影,毫无畏忌的哼了一声。
      下面三人的神态被教主俱收眼底,不动声色:“萧儿,现如今天下大乱,若要坐稳西域,就不得不借助他人之力。根据送来的消息,最有可能问鼎中原的,便是前朝司马封立炽。”
      萧逸轩早已知晓一般淡淡的说:“教主是要我与封立炽结盟么?”
      “不错。下月就启程去中原吧。”教主看了看一旁万分失望的时念连,眼中的笑意愈发浓深,“沐血与你同去。”
      时念连清楚的显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萧儿,”教主支着头问,“把余应觉交给沐血,怎么样?前任阴阳二使已被本教逐出,留他们的子嗣在昆仑终是不妥。”
      若是如此安排,那个与萧逸轩年纪相仿的青年便会踏入炼狱,从此血色人生,再无法回头。
      萧逸轩迟疑片刻:“我见他甚是聪颖,不如安插在封立炽左右,以便及时得到消息。”
      教主凝视着他,缓缓点头,挥了挥手:“下去准备吧。”
      外面列溟在不远处抱剑而立,任大风鼓动翩飞衣袂,一动不动,彷佛与玉珠峰连为一体,化为岩石。时念连朗声唤道:“喂,你可以回去了。”
      沐祭缓步走回,竟是眼帘不抬,视那两人为空气。
      受到如此冷遇的时念连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如果是名绝世女子,倒是位冰雪美人。可惜可惜。”他张开双臂欲扑住萧逸轩的脖颈,压低声音说:“我不在的这几月,你有没有为我物色几个美人啊?”
      肩膀微微一抖,萧逸轩斜上跨出一步躲开他的熊抱,冷冷的说:“几月没见,还是这样没有操守。”
      这一对一答其实别有所指。
      教众皆知少主有一个怪癖。平日萧逸轩绝少下山,但有时突发兴致,就扮作寻常客商游走于敦煌酒泉。繁荣的丝绸古道来往商旅不断,其中不乏美貌歌女,风情别样的胡姬,在酒肆茶坊弹唱歌舞,被当作货物一样贩卖。每次出游,萧逸轩必定带回三四名歌伎舞女,放入璇玑阁,心情佳好时便命她们轻歌曼舞,沉醉于玉液琼浆。
      起初人道是少主风流成性,终日流连百花丛中。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个传言不攻自破。
      萧逸轩只是观赏歌舞,即使醉酒,望向妙龄舞伎的眼睛也是冷静异常,竟是半点越轨行为都不曾有。通常过了十天半月,就会厌倦,或给了银两遣送下山,或是予人为妻。
      这般古怪的行径令所有人费解,但却着实满足了喜拈花惹草的时念连。
      自八年前萧逸轩上了玉珠峰顶,两人便已认识,交情莫逆。把酒言欢之余,时念连便要美姬陪伴,看上的,皆是最美丽的花颜。萧逸轩从未有过半点犹豫,立时将美人奉上。所以有人暗地好笑,少主选的妙人竟是为时爷准备的。
      听了萧逸轩毫不客气的指责,时念连怪叫一声,一副很受伤的表情:“好冷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教了你那么久,怎么一点都不长进?”
      萧逸轩反唇相讥:“若是像你那样纵情酒色,怕是活不过三十。”
      两人一言一语,身影渐渐远去。
      直到视野里再也没有他们的背影,教主才将双手拢进袍袖,似在自言自语:“真是难得啊,竟然为那个孩子求情——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么……”凝神看了看尚自调理气息的护卫,他突然发问:“列溟,若是萧儿做了教主,你对他会忠心耿耿么?”
      列溟愣住了,并未立即回答,思量半晌才老老实实的说:“如果这是教主的意愿,我会的。”
      “呵呵,你也学会了加以辞色。”听出言外之意的教主,并无愠色。拢在袖内的手掌阖上右腕初的玉镯,面容慈祥的老人的笑容之下,赫然闪过一丝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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