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玫瑰》波烟玉

12、Chapter12

　　拢谷客栈，靠窗的一张方桌上，书书倒了杯茶递给老陶。

　　“小姑娘，你不必这么客气请我吃午饭，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我昨天就看出来你有事了。”

　　“我想请教一下，关于三年前泥石流的事，您方便吗？”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上了报纸的事。三年前来了三个年轻人，省城里来搞普法工作的。他们有天下到寨子去，正好赶上暴雨山体滑坡，过了几天人被挖出来的时候，一个已经死了，夏天人都臭了，剩下两个早晕过去不省人事……”

　　“你看见他们的长相了吗？”书书的声音轻轻发抖。

　　“只看了一个，最后那个女孩满脸都是泥灰，没看清楚。”

　　老陶极有分寸地打量了书书两眼，“丫头，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记性好得很。老实说，那三个人我也远远见过几次，但我可是前几天才第一次在拢谷客栈见过你，你这么打眼的外形，我以前见过肯定记得。”

　　“不过我也不敢把话说满，当时挖出来的人全送到阿琵家去了，阿琵她祖母是这里最出名的巫医。”老陶补充道，“我看你要找的人，只有阿琵她祖母知道。”

　　书书点点头，颔首微笑道：“多谢了。”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桌了，都是苗家土产香气四溢，书书不惯吃这些，她随口问了些附近的风土人情，又叫了几个菜招呼老陶，就要起身离开。

　　老陶埋头大嚼，却在书书上楼前把她叫住，隔着饭桌上袅袅升腾的烟雾，老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小姑娘，我吃了你请的饭，喝了你请的米酒，就再多说两句吧，那泥石流有蹊跷，你自己多多小心。”

　　书书静默一秒，仍是微笑，“谢谢。”

　　回到自己房间，像丢失掉全身力气一般，书书委顿在床边，脸色是苦菜花般的难看。原本昨夜他们从寨子里回来，她就要去问个究竟的，不过当时实在太晚了只得作罢。现在她知道了答案，然而这一切与外婆说的，完全不同。

　　“阿书啊，你嫩个会遇到这种事，吓死外婆啦，你好好的去贵州实习，怎么山就崩了，还好还好，你现在人没事。”

　　“你被埋了好几天，被抢救出来的时候，话都说不了，外婆好担心啊。”

　　书书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拨号页面有一串数字，她迟迟未能按下拨号键，那是她外婆的号码。

　　外婆的声音犹在耳边，随着记忆一起来的，是外婆慈祥和蔼的笑容，是她的满头白发，还有她们祖孙相依为命渡过的二十一年。

　　最终书书也没有拨出那个号码，她关掉手机，默默躺回床上，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中间也许有什么误会，她暂时不想打扰外婆，这些问题她可以自己解决。

　　想必阿琵的祖母，就是她曾在无数文献资料里见到被称为“蛊母”的老人，也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现在事情也没有变得更糟糕，不过是她的调查计划加快了，需要提前去拜访老人家。

　　据说这位老人住在深山，根本不见人。书书知道前几届有个同专业的博士师兄，在拢谷这一带呆了两年也没能见到人，导致毕业论文迟迟未能完成，至今还没毕业。

　　还有件比较棘手的事，他们昨日才被视作瘟疫一般，被从寨子里轰出来，再去的话，惹了乡民的忌讳，这些人又迷信，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本来只是韦麟以防万一做的准备，不想弄巧成拙。

　　呀，还有韦麟，书书突然重重叹了口气，苦恼地以手臂挡住额头，按原计划她会在橡山苗寨呆上十天半个月的，眼下……

　　她并不迟钝，韦麟的好感与爱意她全然明白，可他们如何是同路人？一个放浪的摇滚明星，原本就和她的世界不在同一个维度。

　　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何况她还欠下人家一顿饭，早做了断也好。书书犹豫着拿起手机，一条约人吃饭的短信编辑半天，删了又写，就是没发出去。

　　“叮”，新信息提示，whatsapp来消息了。

　　手指的动作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这是她今天才下载的app，昨晚回来途中，韦麟问她要联系方式，她原是有些推脱，只给了电子邮箱，耐不住韦麟死缠烂打，她又顾虑着万一那两张卡的钱还不够赔，她可以转账给韦麟赔吉他钱，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整个whatsapp上只有韦麟一个联系人。

　　[下来，我在一楼走廊等你。]

　　消息短得让人分不出发信人的语气。Whatsapp和微信差不多，除了多一个“已阅”的功能。

　　她盯着那句话愣怔起来，国外的社交软件都是这么干脆直接不留情面的吗，上线时间和消息已阅都一清二楚，你甚至不能假装没看到消息。

　　*

　　书书出去时天已经黑了。

　　客栈里装饰用的八角灯笼一盏盏地亮起，仿中式庭院的走廊狭长曲折，檐下廊柱上缀满五色琳琅的彩灯，再佐以苗寨的黑瓦青墙和沿路的古老图腾，本是个清奇的审美组合，可在这个幽暗寂寂的夜里，也让人生出些浮世绮丽之感。

　　透过交错迷离的灯光，韦麟站在走廊尽头等她。

　　书书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一米处站定。

　　“过来。”韦麟看着她，“拿回去。”

　　他递过来的是那两张银|行|卡，前天她偷偷压在药酒下面的。书书站着不动，垂着眼睛，“赔你吉他的钱。”

　　韦麟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嘲弄的意味，“要女人的钱，我在你心里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书书没做声，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写满固执。

　　“我们算是朋友吗？”韦麟问。

　　隐藏在山林中的吊脚楼次第亮起灯，夜色中有渺渺灯火萦绕，书书望着远方，过了一会才轻声说：“两个不会有交集的人，要怎么当朋友？”

　　暗夜中，韦麟一声低笑，“不问问我心有所属的人是谁？”

　　“不想知道。”

　　“昨天祭祀为什么要阻止我？”韦麟逼问。她说的是不想知道，不是不知道，听上去就让人火大。

　　书书沉默一会，“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干些自己都不明白的傻事，别太执着了。”

　　“书书，我喜欢你，明白了吗？”韦麟突然笑了起来，他声音低低的，带了些许得意，“把你的卡收回去，不够，你弄坏了我的吉他，可我永远不需要你的赔偿。”

　　他太了解她了，这样她才会一直觉得亏欠于他，他们之间那根维系着彼此关系的，细弱游丝的线才不会断掉。

　　书书也轻声笑了下，“这样子啊。”

　　韦麟突然走过来，单手撑在书书身后的廊柱上，书书整个人几乎被圈起来，他的人近在咫尺，他的呼吸就在耳畔，避无可避。书书起初有些慌乱，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第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两个人在寂静的夜色默默对视。

　　“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吗？”韦麟先开口。

　　书书有些不安地挪开眼睛，她想了很久，最后抬头，说：“你很英俊，讨很多女孩喜欢，我并不重要。”

　　韦麟似乎是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外表美貌又温柔，却有一颗坚硬又冷酷的心。”

　　心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书书抑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在阴影里笑了笑，“被你这样的人夸赞美貌，其实我还挺开心的。”

　　这一次，韦麟没有回应，书书也沉默了很久很久。

　　周围安静得令人心悸，时间仿佛停止流动，书书把脸藏在阴影里，漫长得有如一整个白垩纪过去，她终于开口。她终究没办法欺骗自己对他一丝感觉也无，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让她的心此刻皆是煎熬，如蚁群噬咬，如沸油滴溅。

　　“我承认，你对我有一点吸引力，我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说这句话时，书书没有来地想到他写得那首歌，胸腔中充满了她也不明白的酸涩感，那究竟是朵什么样的神秘玫瑰，值得他倾注那么多的心血，她暗中捏紧手指，“但也仅此而已，你对我来说，有点轻浮了。”

　　“书书，这对我不公平，给我一个机会，你并不了解我。”韦麟慢慢说着，声音有些苦涩，爱情总是会让人变得卑微。

　　“不，这并不是重点。韦麟，我跟你不同，我是个没有退路的人，我会一直呆在这种鬼地方，直到我的论文出了成绩。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你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接受万千疯狂粉丝的礼赞时，我应该在某座荒山里研究他们仅剩的一百户村民的群居生活。我们，互相不属于彼此的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字字坚硬。

　　黑暗中，韦麟笑出声来，极轻的笑声，带一点悲伤，令人想到盂兰盆节放灯人以目光追逐花灯时的哀戚。

　　沉默，无尽的沉默再一次包围了他们。

　　“我最后有个问题，”良久，书书轻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吗？”

　　“不是。在体育馆外面听到你的对话，跟着你来的。”

　　“好的，谢谢。”

　　“我也有个问题。”韦麟说话时一直往前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吻过来。

　　“你说？”这距离太近了，书书又开始不安。

　　“你真的……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书书疑惑，“我以前应该认识你吗？为什么这么问。”

　　韦麟没有回答她。

　　书书觉得他好像突然地就沉默下去，虽然之前他也不说话，可现在这种安静的感觉截然不同，就像是什么人被摁断了生命的开关，就像一座正常的活火山突然死去。

　　就在她以为等不到韦麟的回答时，他低低嗯了一声。他站在彩灯投下的交错阴影里，没有再说什么。

　　四下一片寂静，远方的黑夜里，绵延的灯火点缀在青山上，绮眼而荒寂。书书咽下自己的酸涩和不舍，“请你好好保重，再见。”

　　说完她就走了。她脚步很轻，但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不知名的凶兽在追逐，慢一秒就会被吞噬。

　　她也不敢回头，她察觉到了他隐忍的悲伤和痛苦，她不能在他身边呆太久，她怕再呆下去就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韦麟留在原地，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在黑暗中低笑出声。

　　“铁石心肠的女人。”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了。

　　一个把他真名纹在身上的女人，说自己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