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玫瑰》波烟玉

11、Chapter11

　　薄暮时分，夕阳给橡垣山的山脊渡上一层金边。山脚下都是涌动的人群，他们穿着民族服饰，随着乐音起舞，像一条彩色的河流覆盖了每一个角落。乐音或恢弘或欢腾，传出去很远，连山顶的天空也不敢有鸟儿飞过。

　　书书带了一个微型摄像机，和录音笔一起藏在袖子里，小心翼翼地走在盛装的人群里。

　　这是橡山苗寨牯藏节的第一日，今年是大牯，十二年一次，一次持续四年，轮到橡山苗寨做东道，附近的几个寨子都来了。进寨上山的路全都设了岗哨，他们祭祀时绝不允许外人入内，是以书书十分谨慎。

　　前面两个苗人挡住她的视线，书书借着他们做掩护，调整了一下袖子里摄像机的角度。她借着人群的缝隙拍摄，她此刻作苗女打扮，又刻意在脸上抹了层泥土色的粉底，好在没人怀疑她。

　　苗人的对话不时传入她耳中，说得是汉语，“你要跑马帮，那路我熟啊，闭着眼睛我都能找到。”

　　“不怕你媳妇把你绑回去。”

　　“呵呵，”来人干咳两声，“这山里我也熟，每个岔道都记得，三年前泥石流埋了人，还是我带路去把人挖出来的。”

　　书书心中一动，偏头看过去，是个黝黑高瘦的汉子。他见书书打量他，又嘿嘿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原来是老陶，在拢谷客栈里见过一面，今天也是他把书书和韦麟带过来。

　　今日凌晨四点，书书换好衣服，准备星夜赶路去寨子。去到楼下大堂，发现有人比她还早，韦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你来了，那我们走吧。”这句话他说出来极为自然。

　　书书当即拒绝：“我们并不顺路啊。”

　　“牯藏节么，我要去采样，正好顺路。”韦麟难得有耐心解释道。

　　书书当下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韦麟，她眼睛斜睨着地板，并不想答应他。

　　韦麟索性一把攥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为了你，我可是煞费苦心，我这么诚心，你不该有点回应吗？”

　　为……为了她？不是说去采样吗？书书被韦麟塞进老陶那辆白色面包车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经过昨夜以后，韦麟对她的态度又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更直接，更放肆了？

　　身侧的人声把她拉回现实，“不是我说，我老陶可是过目不忘，见过的人就没有不记得的，这山上五年前有多少棵树我都清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书书蹙眉，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她抓不住。她有些烦躁地拢了把头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到眼前的祭祀舞蹈上来。

　　抬头又正好看见韦麟，隔着两处篝火，他被一群花枝招展的苗女围着，脸上是他惯有的招牌笑容。书书很熟悉那种表情，往日他被一群女人围着喝酒时就是这样。

　　这个人看起来很受用嘛。

　　无名的烦躁感骤然而起，心脏好似被一团旧棉絮裹住，一直梗到嗓子里。书书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也自觉坦荡磊落问心无愧，可有这个念头原本就很奇怪了，究竟有什么好愧的。

　　四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腾，书书看过去，又是韦麟。一个头上插着艳红大花的漂亮苗女，双臂乍起围着韦麟跳舞，她穿着青色滚白边的百鸟裙，起舞时身姿曼妙不已。一群举着火把的年轻男女，围在二人身边转圈奔跑。

　　书书慢慢挪开眼睛，可了二人的身影好似一直残留在视网膜上，惹得书书又忍不住看过去。正巧，韦麟也朝她看过来，他唇边刻着一抹笑意，在跃动的火光下，轻佻又疏离。

　　书书忙转过头去，她刻意地不关注韦麟，但眼下祭神仪式已经开始，书书又担心他不小心冲撞了什么古老莫名的忌讳，于是只得时不时地看他一眼。

　　他何止是好，他简直是太好了，乐不思蜀，根本不需要她担心。

　　韦麟收回视线，唇边笑意未散。她一直在回避他，他只能时时看她两眼，确保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这样才能安心。

　　木鼓的节奏越来越密集，跳舞的人群动作越来越急，配合着周围一声又一声呼喊，气氛狂热到了极点。那围着韦麟跳舞的苗女，裙摆飞旋开来，身体扭成灵鸟振翅状。书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见苗女款款舞动之间，从乌沉沉的头发上摘下那朵艳红大花，脸上忽而浮起甜蜜羞涩的笑意。

　　糟糕，不好，书书心下一个咯噔。

　　那苗女手执红花，含情脉脉地看着韦麟，转身之际突然把花掷向韦麟。

　　“别接她的花。”书书脱口而出。

　　隔得太远了，周围是涌动的人潮和喧嚣的杂音，韦麟没有听到，花已经扔到他身上了。

　　书书突然着急了，顾不得其他，用力推开身边的人，朝着他跑过去，大喊：“别接她的花啊。”

　　她骤然提高声音，一时竟然压过四面喧嚣，场中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韦麟，还有那起舞的苗女，都朝她看过来。

　　她打断了这个苗寨十二年一次的祭祀。

　　气氛瞬间冷肃下来，身侧是无数带有敌意的目光。书书埋头跑向韦麟，他的右手顿在空中，那朵本该在他指尖的红花正自他的胸口坠落地上。

　　“怎么了？”韦麟有些不解。

　　书书松一口气，还好他没接那朵花。书书低声给他快速解释一遍，这种祭祀上男女对跳的舞蹈，原是苗女相中哪个，就把头上簪的花或者手帕扔给对方，对方若是有意，就接过来，就当做定情信物了。对方若是无意，就不要接，接了信物再反悔，则被视为对祖先灵魂的大不敬，要拖去沉湖。

　　别说韦麟一头雾水，就连书书自己也不太确定，月下男女对歌互掷信物这种习俗，在各种少民里都很常见。但时至今日，大多都已变成旅游镇子招揽游客的保留节目，看看就好，当不得真。

　　只是眼前这个橡山苗寨，没有被汉化，又几乎与世隔绝，甚至还有部分人在穴居，不会说汉语，一辈子没出过苗寨，而他们，看起来对祖先的灵魂非常非常虔诚。

　　韦麟声音里浮起暧昧不明的笑意，“那么，你一定要阻止我，是因为……？”

　　书书瞪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芦笙已再度吹响，被打算的祭神仪式继续举行，书书心中非常不安，她和韦麟正被举着火把的苗人团团围住，他们脸上都是信徒一般的狂热。

　　那之前跳舞的苗女眼神几多怨怒，盯着书书，“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断祭祀？”

　　“我是隔壁寨子的，第一次参加祭祀。”书书谨慎道，不知打断祭祀和被发现是外人冒充的，哪种情况跟严重一点。

　　“哼。”苗女声音尖利，“你为什么叫他不要接我的花？”

　　“他是我表哥……”书书脑中飞速思索着理由，那个瞬间她只是遵循心底最本能的反应，等反应过来闯下大祸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是隔壁梨山寨子的人，他家里有人中了蛊，正在驱邪呢，邪秽没散，不能接你的花。”

　　书书说得小心翼翼，她在一本黔东南的民俗书上看过，是有这么一条规矩的，不过是十几年以前的，不知管不管用。

　　苗女脸色依旧难看，但眼中怨毒已消，她从地上拾起红花，对着韦麟柔声道：“你家里有人中蛊，我去求我祖母帮你，你现在先接了我的红花，就是我的情郎了，我不在乎什么邪灵的，你愿意吗？”

　　韦麟眼神冷诮，轻哼一声，他没说什么，但语气里的不屑谁都能听得出来。

　　苗女脸色阴沉，“你不愿意？”

　　“我心有所属，当然不愿意。”韦麟随手一挥，那代表苗女恋慕的红花就这样被他扔在脚边。

　　“你，你，你敢。”苗女气得发抖。

　　韦麟懒散地站在那里，眼神冷冷地没有说话，不过他的行动表明他真的敢。

　　气氛僵持起来，而外圈围着他们的苗人还在火光下狂热地跳舞，说不出的诡异。书书按下心中不安，放缓了声音解释，“他是因为担心家里人，心里着急。”

　　“你闭嘴。”苗女恼羞成怒，冲着书书吼道。她瞧出书书和韦麟关系不一般，更是生气，愤怒之下狠狠推了书书一把。

　　书书毫无防备，踉跄后退两步，哗啦两声，袖子里藏着的微型录像机和录音笔齐齐掉落。

　　录像机的微缩屏幕上正兀自录着苗女的裙摆，书书脸色迅速地垮下去。

　　“你是外面来的人，你根本不是我们寨子的人，你们竟敢擅自闯进来！”苗女声音里透着疯狂。

　　祭神仪式再度被打断，跳舞的人如提线木偶般齐齐地停下来，场中安静得可怕，不知何时，从山脚至山腰，都是举着火把的人，火光蜿蜒而上如盘曲的烛龙。烈烈火光之下，围着他们的苗人，眼睛里都是刀剑般的不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书书张嘴想要解释，在众人怨毒的目光之下，又沉默下去。她默默后退一步，心中七上八下，韦麟突然伸手过来，牢牢牵着她。

　　“别怕。”

　　他的声音传过来，低而平稳，令书书没由来地有些安心。

　　苗女似乎是被这个举动激怒了，眼神如锥子般要戳破书书的脸，她猛地朝后一挥手，“把这两个人拖下去。”

　　刹时走出来一群凶煞的男人，高壮身影把火光也遮得黯淡几分，他们手中拿着绳子和刀棍，就要把人拖下去。

　　“别担心。”

　　手被人用力握了握，韦麟的声音再度传过来，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书书有些哭笑不得，韦麟这个人，不管是演唱会，还是与人喝酒调笑，还是眼下这种危机情形，他都有不着调的无所谓，他是不是傻。

　　心底倏然泛起奇异的感受，说她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但身边站着韦麟，她好像也被感染了，还能苦中作乐的自嘲。眼下人为刀俎，他们为鱼肉，想不到她的第一次田野调查，还能有这种际遇。

　　眼看着绳子就要捆上来了，人群中突然冒出个颤巍巍的声音，“慢，慢……着啊，阿琵姑娘。”

　　老陶喘着大气跑上前来，“阿琵姑娘，这两个人不能留在寨子里啊。”

　　“老陶，你什么意思，这两个人冲撞祭祀，冒犯祖先，应当被拖去沉湖谢罪。”

　　“阿琵姑娘，你等等。”老陶虚咳两声，从身后扶出个佝偻着腰，包着青头帕的白发老人，“先生有话说。”

　　这老人似乎地位极为尊贵，他一出来，围着书书的人立即退开，给他让路，周围的人也都垂下头，默默地弯腰行礼。

　　阿琵虽然不悦，语气还算尊敬，“先生想说什么？”

　　老人浊黄的眼珠定定看向书书，“这种不详之人，绝不能留在寨子里，快点赶了出去。”

　　“既然不详，他们又冲撞了祭祀，就该关起来，过几天养干净了，杀了给祖先赔罪。”阿琵脸色僵硬。

　　“昨夜祭祀开始之前，祖先的灵魂就通过卦象告诉我，今日会有两个不祥之人，绝不能留在寨子里，否则全寨会有血光之灾，你们的肥猪会一口口死去，你们的土地会三年不降雨。”

　　书书猜想他大约是寨老，或者鬼师一类的人，地位尊贵，这番话出来，除了阿琵，所有人都倒退两步，生恐沾上一点晦气。

　　韦麟突然俯身过来，低声说：“我有一种自己穿越进垃圾游戏的感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不觉间，书书说话时语气带了些嗔怪的意思。她有几次想把手抽回来，但她牵得很紧，根本不给她机会，书书也有些无奈，“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

　　场中众人都不说话，那边厢，阿琵脸色极其难看，显然不太情愿。

　　“还不快把这两人赶出去，祖先震怒下来，谁担得起。”老人重重顿了一下拐杖。

　　阿琵很是不满，但最终还是悻悻然一挥手，“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韦麟和书书就这样被赶出来，一群人送瘟神似的，远远避开他们。

　　书书绝想不到一场灾祸竟会这样收场，她和韦麟走在漆黑蜿蜒的山路上，歌舞声还隐隐约约地传来。山林间微寒的风拂过，她只觉得刚才的郁郁之气一扫而光，轻快地笑了起来。

　　她平素说话委婉，声音又轻柔明丽，此刻笑出声来，竟有些潇洒不羁的意气。

　　“这么开心啊。”韦麟笑问。

　　“嗯。”书书点点头，“在学校呆得久了，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为什么要来这里？”

　　书书低头想了下，“为了写论文出去读书，我还从来没出出过国，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向韦麟吐露一星半点自己的事。她等了一会，才等到韦麟的回答。

　　黑暗中，他的声音很低很低，“陪维克多来的。”

　　书书从来不知道，在一个人的声音里也可以听出孤独来。她转过头去，他在她身边慢慢走着，高而清瘦的身影模糊在夜色里。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韦麟突然拉住书书，“在这里等一会。”

　　书书照做，不过五分钟，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竟然是老陶。

　　“总算赶上了，我的车就停在前面，我带你们出去。”

　　“方才的事，你们是约好的吗？”书书问出自己的疑惑。

　　“回头再慢慢跟你解释。”韦麟很自然地牵过书书。

　　书书尝试抽回手这件事再度失败后，也只得任由他牵着，好在夜色里也看不出她脸红了。她跟着韦麟走在后面，老陶打着手电在前面带路，他看来是个很好客的人，不停说话来活跃气氛。

　　等到老陶再次说起泥石流时，书书微笑道：“我三年前也来过这里，正巧，也赶上了泥石流。”

　　书书只觉韦麟手指忽然一颤。

　　老陶呵呵一笑，“小姑娘你可别说，你这么漂亮打眼的人，见过一次就忘不掉，但是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书书惊得愣在原地。

　　韦麟也是吃惊，不敢置信般地问着书书，“你三年前来过这里？怎么来的？”三年前，他们一同在古修道院，她当时的踪迹他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来贵州。

　　“我来过的。”书书低声，似在强调什么一般。

　　老陶见气氛不对，忙圆场道：“不过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喜欢忘事，没准真见过你。”

　　心头凛然的凉意慢慢浸染她全身，书书终于知道，为什么祭祀上听老陶说话会有异样感，那个飘忽不定的念头她终于想明白了，如他所说，他帮忙把掩埋的人挖了出来，但他的表现神情，分明是从未见过她。

　　老陶若没撒谎，那就是外婆在撒谎，可是外婆那么信誓旦旦地说着她三年前来过贵州。

　　外婆会骗她吗？

　　书书一阵恍惚，她当然是相信外婆的，只是，泥石流和贵州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相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