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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吵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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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如释重负划过眼梢。
“就来,马上。”
杨英早已习惯了突如其来的电话,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我让老李送你?”
“不用了,我有开车来。”
“在画什么呢?”
几天前,恭良顺口问了一句:“那个小孩儿怎么样了?”
404病房,一个住院时不到一岁的小男孩,父母不知所踪,病情日趋恶化,负责该区的医生叫苦不迭——听是这么听说的,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颜齐沉着脸摇摇头:“前几天稍微好了一点,这几天又不行了,李医生说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孩子不是本地人,父母都在A市打工,据说一个是建筑工地的水泥工,一个在清平区的编织袋厂工作,早在前期治疗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举目无亲蓬牖茅椽,只好狠心把孩子丢下桃之夭夭。
恭良工作这几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听说了以后,出于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每逢休息日,她都会抽空去看他。
小男孩用瘦骨嶙峋的手握住笔涂涂画画,听见恭良的声音,抬头热烈地回答:“六出花!”
“六初……花?哪个‘chu’?”
“咿咿呀呀——”看得出他极力想表情达意,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而柔弱,他指指床头的书,再指指画纸。
“阿姨还是第一次听到呢。”恭良好奇地俯身,细细观察那幅画,洁净的白花瓣,柔嫩的明黄色花蕊,一簇簇蓬勃而沉静地绽放在细腻的画纸和床单上。
凭高吊古情无尽,空对西风数去鸦。
病人姓名:张建豪。
性别:男。
年龄:一周岁。
住院号:18170728。
病区:4。
病房:404。
床号:4042。
病人目前病情危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医院将努力实施医疗及抢救措施。敬请病人家属或单位领导理解并配合医院的工作,并请在存根联上签名以示收到本通知书。
长发被胡乱地扎起,脸庞其实还有许多散落的发丝,枯黄的面色和凹陷而空洞的双眼,岁月的痕迹似乎过早地攀上了额间和手掌,而这些痕迹,现在又被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绷带缠绕。
“大姐,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们赔个两千块,私了就行了,你也别住院,这样成吗?”一双洁白得毫无个性的鞋子并拢,戴着帽子的青年急切而小心地询问。
原本蹲在女人轮椅边细声询问的家属立马站起来:“你看看这都包成什么样了?赔个两千就算了?医药费都不够!”
青年把提着的果篮换手,再把原先手上的汗蹭在裤缝。
“是是,都是我的问题,那你看……赔多少比较合适?”
“我老婆被你一撞,起码三个月不能干活,医疗费就不用说了,这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要是住院还要餐饮补助,这么一算——”男子伸出三根手指晃两晃。
“三、三万?”青年用颤抖的声音确认。
前者点头。
“能不能通融点,我工作没两年,总共也才攒了小两万块钱,我还想留着钱娶媳妇儿呢,这一赔就……”青年苦着脸求情,奈何再怎么说,男子也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三万,就三万,不然就报警。”
尊敬的患者家属:
患者张建豪在我院儿科治疗,因抢救无效于20XX年10月29日20时32分死亡,特函通知,敬请节哀。另外特此告知如下事项:
1、在死者生前未对尸体的处分作出明确处理意见的情况下,死者的家属具有对尸体及器官捐献的处分权;
2、为促进医学事业发展,科研和教学的需要希望您能够同意进行尸体解剖;
3、患者死因不明确,医院建议您可申请在48小时内进行尸检以确定死亡诊断;
4、……
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有:李少良副主任医师,张平赣住院医师,吴素琴主管护师。抢救时患者父母在场,对诊断、治疗无异议,不同意作尸解。
杨和提笔在文件上记录,抬眼的瞬间瞥一眼轮椅上的人——包得有些夸张了,她在心里暗暗评价。
忽地听见楼上一阵巨响,再是医院的正门口,一窝蜂涌进十几个来势汹汹的男子。
横幅、遗像、蜡烛、唢呐,哭丧的、捧花的、打闹的,一项没少,样样俱全。
杨和远在输液区,也隐隐听到整齐的踏步声。
经验告诉她事态的发展并不简单,她把文件交由跟来的一个见习警察,回身说道:“我去看一看。”
说完不等反应,大跨步地走向喧嚣的中心。
颜齐心如擂鼓地看“手术中”三个大字由红转灭,再满心酸楚地看白布蒙上那的小小身躯。
那声童稚的叫唤——“小齐姐姐”,一时间感动了她许久,虽说是被拉来住院区帮忙的,但在不被需要的时候,她也总是在附近徘徊,只期许听到一些好消息……怎么那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一下子就安静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呢?
她泪眼婆娑:“温医生……”
恭良心里也不好受,心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酸涩得很。
她伸手轻拍她的背,感受到颜齐因为哭泣而轻微的颤抖。
“小齐……”
“温医生,我知道,但我忍不住。”颜齐一面盯着墙壁,一面鼻子红红地抹开眼泪。
恭良不再说什么,口袋里的纸巾掏出又放回。
再让她哭一会儿吧。
医用推车被粗暴地推翻,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颜齐瞬间被惊得止住了眼泪,呆呆地看着来人。
她听到并不小声的耳语。
“就是那个女的。”
上来几个男人拨开恭良,后者反应迅速地抱住其中一个,但还是阻挡不了颜齐挨了重重一击。
“我儿子死了,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颜齐吓得话都说不全:“给、给什么交代?”
“那天是你拿的钱吧,说会好好照顾他,结果现在人呢?”
“你赔我的儿子!”一个中年女人哭哭啼啼地扑上来,颜齐下意识地躲开。
恭良被推翻在地,剩下的人自动地将颜齐堵在墙角。
有女人冲出人群撕扯她的头发,颜齐吃痛地叫开,她听到恭良的声音。
“小齐,往这边。”
随后一只洁白温热的手伸来,企图把她带离嘈杂的人群。
“拿了钱还不办事,他妈的。”
钝器,指没有利刃刀口和尖端的物体。
所有的动作放慢、定格。
飞出的榔头、惊恐的双眼、退后的脚步、横扑的身影、尖锐的大叫。
恭良听到的最后一声呼喊是颜齐那熟悉的声音。
“温医生!”
人群似乎有片刻的安静,随后立刻遍布紧张而不安的气氛,有人尝试从人群末端逃走,但立刻被前来的一名女警挡住去路。
丹凤眼,柳叶眉,瞳孔似乎放大到极致,眼前是自打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盛怒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