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无声》胡*豆

9、第 9 章

　　竹林外雨落纷纷，而竹林中明显安静了许多。雨滴因为竹叶的遮挡稀疏了不少，头顶的竹叶沙沙作响，竹林却显得异常静谧。
　　我们走到竹林深处，发现了一间竹屋，屋色青青，门扉紧掩，不知道主人在不在这里，可是凤曙公子带我来到这里，他连询问一声都没有就拉着我闯了进去。
　　见我有些慌张地四处打量，凤曙公子似乎明白我的担忧，于是他指指我腰间的玉佩说道：“有了它，你就是这竹居的主人。”
　　我微讶，原来这玉佩除了能给我惹麻烦，原来还是有用处的。
　　我看到凤曙公子额上滚落的雨水，于是掏出怀中的帕子给他，可是他接过之后却没有用它擦拭额头，而是将那方帕子展开，打量上面我绣的那支并蒂的菡萏。
　　这不是我绣的最好看的一方帕子，我很怕他会嫌弃它。
　　可是凤曙公子却没嫌弃我帕子的意思，他说道：“这么漂亮的帕子应该送给心上人，给我用岂不可惜？”
　　他提到心上人，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不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是说喜欢我的阿昌，还是我要嫁的夫君。可他夸赞了我的帕子，我很开心，于是我在他的手上写道：“（送给你。）”
　　凤曙公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帕子上，他的手指摩挲着帕子左下角我绣的那两个字，“月沉”，这是我的名字，这两个字我也绣的最漂亮。
　　可是，凤曙公子嘴角的笑容却几不可察地消散，我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我只是感觉到他好像正在远离我，把我推开在千里之外，并且还给我设了边禁。
　　最后，他还是将帕子还给了我，他说：“这种贴身之物，还是留着送给喜欢的人吧。”
　　我觉得这个拒绝的理由有点牵强，我还有很多这种帕子，绣的奇花异草，绣的飞羽走兽，绣的青山层楼，上面都有我的名字，“月沉”，绣的很漂亮的月沉，我送给了许多人，月沁最爱弄丢帕子，所以她也从我这里拿走很多。我不明白凤曙公子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帕子漂亮就只能送给心上人，可现在我只想送给他。
　　我突然觉得很失落，微微低垂眼睛，停留在睫毛上的水珠滑落，啪嗒一声砸在脚下铺列整齐的竹茎上，溅起一朵小水花。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失落，凤曙公子说道：“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抬头看，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件管状物，我细细打量，发现那原来是一支短小精致的骨笛。那骨笛一指粗，三寸来长，象牙般细致的腻理，软玉般温润的光泽。
　　“会吹吗？”
　　见我摇头，他将笛子持正放在双唇前，几根手指轻按几下，吹出一个调子，然后他说：“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悠扬的笛音平和吹出然后打着卷飘上去，这是他的名字，凤曙。
　　“（那我的名字呢？）”
　　他看看我，思索片刻，然后双唇放在吹孔上，又吹了一个跟刚刚完全不同的调子，调子欢快有如泉水叮咚，声音清脆有如百灵欢唱。
　　“好听吗？”
　　我用力点头，我很开心，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是我的名字却能这么动听，像泉水叮咚，像百灵欢唱。
　　那天凤曙公子教我吹了好多调子，把那些我想说出的话都吹成了悠扬的调子，可是，我感觉自己很笨，他教给了我那么多，可我却只记住了一个。悠扬的笛音平和吹出然后打着卷飘上去，那是他的名字，凤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虽然小了许多，但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很着急，手指绞弄着玉佩上的缨子，站在竹居的窗口前来回走动。
　　凤曙公子看到我腰间的玉佩，若有所思地盯了好久，盯得我的手都开始有点不自然了，他突然问道：“你很喜欢它吗？”
　　我拿起那块玉佩细细端详，这是一块很漂亮的黄玉做成的玉佩，色如蒸梨，质地细腻，柔和如脂，玉佩一面雕琢着一从秀致的兰花，一面刻着一个“兰”字。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虽然我接触到的珍宝不多，但我知道爹爹书房的暗阁里有很多这种东西，这肯定是个好东西，不然爹爹也不会把他们和其他古玩字画一起藏起来。
　　于是我点点头，表示喜欢，这么漂亮的玉佩应该没人不喜欢吧。
　　凤曙公子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他盯着玉佩的目光也夹杂了些怅然和失落，那种目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枚玉珮是本属于他的宝贝，而我突然把它抢走了一样。
　　虽然我没抢凤曙公子的东西，但我也很想补偿他，我不想看到他眼中的这种失落，可我不能把玉珮给他，这是月沁的东西，我还要还给她的。
　　凤曙公子望望从竹叶间漏下的雨滴，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未雪亭？”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凤曙公子会知道未雪亭的事，转念一想，他可能在那里碰见过月沁，所以才会这么问。我和月沁长得有五分像，我曾为了这五分庆幸不已，因为我终于有和月沁相同的地方了。
　　未雪亭，我想到月沁和未来夫君就是在那个地方会面的，临走前我应该去看看，万一月沁像上次那样不舍得分开结果回去晚了，我还要负责把她拉走，于是我点点头，又在他的手掌心补充道：“（那里有人在等我。）”
　　他又问道：“非去不可吗？”
　　我点头，不去的话，万一观音庙没有月沁，我还是要再去一次找她，那样太麻烦了。
　　“她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凤曙公子今天会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很重要。）”月沁是除了阿昌外对我最好的人，她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
　　凤曙公子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直到其中的火光全部熄灭，他垂下眼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走吧，我送你去。”
　　凤曙公子突然拿出一把伞，原来在我们坐的那张桌子下面就有一把绸面伞，那把伞很新，油滑如湖水的伞面，青绿似新笋的伞骨，这么新的伞应该从没被人用过，但如今它就要为凤曙公子遮雨了，我想它身为一把伞一定也觉得自己很幸运吧。
　　就这样凤曙公子为我撑着伞，我们一起穿过沙沙作响的竹林，一起路过空空荡荡的矮崖，一起经过百鸟自鸣的密林。雨后的山路很滑，在我不小心滑了一跤之后，凤曙公子就牵起了我的手慢慢走着，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层袖子，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这让我想起那天月沁念的一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此刻执我之手之人却不是今后与我偕老之人，我突然很失落，我很想问问凤曙公子，如果我给他做妾，他愿不愿意要我，但我却不敢问出口，我不想让凤曙公子为难，因为我不仅名声不好，还是个哑巴。
　　以前我总觉得徐积山的山路崎岖连亘，可是这一次，我却希望从竹居到未雪亭的路能再长一点，再蜿蜒曲折些，可是观音娘娘似乎没听到我的心愿，那条路不仅平展缓和而且还短的可怜，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凤曙公子以为我着急去见月沁，所以特意找了一条最便捷的路。
　　当渐渐收敛的雾雨终于停了之后，凤曙公子也带着我在一条山道前停下，他指着那条下坡的青石山道，说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下走你就能找到未雪亭了。”
　　说完他就放开了我的手，示意我可以下去了。可能是因为雨后的山林开始浮起寒气，在他手掌松开我的那一刻，没有了温热的包裹，我的手顿时感觉到一阵凉意。
　　体味到分别的不舍，我又在凤曙公子手上写道：“（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凤曙公子指指我手中紧握的骨笛，说道：“你已经学会怎么吹出我的名字了，以后你想找我就到我们相遇的地方，用骨笛吹响我的名字，那样我就会出现了。”
　　我把骨笛放至吹遍，轻轻吹响它。悠扬的笛音平和吹出然后打着卷飘上去，那就是他的名字：“（凤曙。）”
　　凤曙公子笑笑，然后转头看向被林木遮掩住的未雪亭的方向，眼睛忽明忽暗的。
　　于是我转身踏上石阶，我沿着青石山道下了十级石阶后往回看，我看见凤曙公子还站在路口，虽然雨已经停了，可他却仍然撑着那把伞，我扬起胳膊朝他挥手作别，然后用手中的骨笛吹奏他的名字。他朝我笑了笑，我亦回他一个笑，然后转身接着往下走。
　　我又走了十级台阶，我忍不住又回了头，可是，之前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凤曙公子的身影了，只是那把伞还留在那里，孤零零地撑开在地上放着，油滑如湖水的伞面，青绿似新笋的伞骨，很漂亮，可也很孤单。于是我就折了回去，捡起那把伞，油绿的伞面上还有未落尽的雨滴，沿着伞骨噗嗒噗嗒地往下滴，就好像在哭泣一样，我把它收起来，抱在怀里，伞面上的雨水泅进我的衣服里，触到我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我并没有在未雪亭见到月沁，于是我快步返回观音庙，但是那里也没有月沁的身影。可我并不担心月沁，她和我们未来的夫君在一起，可比我一个人安全多了。于是我就等在观音庙，一边抱着那把已经干了的绸面伞，一边用骨笛轻轻地吹奏凤曙公子的名字。悠扬的笛音平和吹出然后打着卷飘上去，一遍又一遍。
　　凤曙，凤曙，凤曙，凤曙……
　　不知吹了多少遍，天色渐黑时月沁才出现，她不知跑到哪里躲雨去了，虽然衣服没有湿透，但是头发看起来有些狼狈，那枚如意簪不见了踪影，发尾处也粘着几片草叶。
　　我帮月沁把草叶取下，又指指自己的如意簪，向月沁问道：“（它去哪了？是不是在路上丢了？）”
　　月沁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调皮地说道：“被我扔给猴子了。”
　　“（可是那是很贵重的东西，我们要不要找回来？）”
　　“不用啦，”月沁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枚玉簪说道，“猴子也还了我一根，你看看，这根是不是比我们的那根还要漂亮？”
　　我瞥向月沁手里那根玉簪，只见那玉簪通透少瑕，细腻圆润，的确很漂亮，可是这根漂亮的玉簪并不是女儿家用的，而是男人用的，我想这肯定不是什么猴子送的，一定是我们未来的夫君送给她的。
　　可是还没等我看清玉簪的花样，月沁就迅速将玉簪收回怀里，说道：“以后你也会有机会能看到的，”她看到我怀里抱着的那把绸面伞和手中的骨笛，疑惑道，“你这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你也遇到猴子了？”
　　我不好意思说这是凤曙公子的东西，于是指指观音庙前殿，比划道：“（菩萨送我的。）”
　　月沁略微惊讶道：“菩萨也太慷慨了，居然送你这么多好东西，”她轻轻点头道，“看来改天我真得认认真真拜菩萨了。”
　　那天我们回到苏府时已经是夜里了，不过那天三姨娘身体不舒服，并没有发现我和月沁的秘密。跟着月沁果然很幸运。
　　夜里我坐在窗边，对着月亮小声地吹响骨笛，小响听到笛声也跑到我的脚边，我把小响抱在怀里，在它的身上写下一个名字。我看着小响白白的皮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全是凤曙公子的身影，心里满满的也全是要涌出嘴巴的呼唤，我想如果我会说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吐出嘴巴里的那个名字，凤曙，凤曙。
　　我觉得我的心上有人了，凤曙凤曙，他就是我心上的人，只是我不明白，明明凤曙公子那么高大，为什么他会跑到我那小小的心里去呢？
　　后来我又跟月沁出去过一次，只是这次我来到上次和凤曙公子相遇的竹林附近吹响骨笛，可却没人出现。我不会吹成首的曲子，我也忘记了如何吹响自己的名字，我只会吹奏凤曙公子的名字。我拿着那支骨笛吹奏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打着卷的笛声在山林间回荡，可是凤曙公子却没有出现，我再一次找不到他了。
　　于是我又跑去竹林找之前那间我们躲雨的竹居碰碰运气，可是那片竹林我进去一遍又一遍，始终是在里面绕圈子，相似的竹子一次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摇动着竹叶，沙沙作响，就像在嘲笑我什么都找不到一样。
　　我觉得连竹居都在躲着我，那是不是凤曙公子也在躲我呢？就像上次冯红鸳响彻在徐积山的鞭声唤不出凤曙公子一样，打着卷的笛声也唤不出他。
　　于是我把自己绣的最好看的一方帕子系在嘲笑我最厉害的那根竹子上，凤曙公子说漂亮的帕子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可是我的心上人他在躲着我，我再也没有心上人可以送了。
　　清风吹过竹林，那方帕子上的竹林也随风飘动，我想如果帕子上的竹林会说话，此刻它一定也在沙沙作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