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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Second 入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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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阅尽世事,道尽离殇。
那日正愁新词难觅,只见一个男子在门前驻足,他的面庞苍白消瘦依然难掩风华,人仿佛要淡弱如烟雾散去,却只有那双眼眸浓如泼墨,深不见底。奇怪的是天未雨,他却撑一把素面的油纸伞。
他在门前收起伞,启唇道:先生,我用一桩轶事换你一盏清茶,愿否?
乔府公子单名渊,生来聪慧无双,惊才绝艳,与乔老爷挚友之子陆炎是极好的玩伴。
那年乔公子长到九岁,陆公子年方十四。一日天晴风平,陆炎与乔渊在乔家花园池边玩耍,却不知道祸患将近。陆家家主想取代乔家的位置,便从乔家最小的公子乔渊开始下手,遣人将乔渊推进水池,却不料陆炎也跳进水池。那推手慌了,不敢入水救人,又怕陆老爷发难,便逃走了。
陆炎从水中把乔渊托上岸,已用尽全力。他动动嘴唇想对乔渊说些什么,却呛进了水,沉入水底,就此早夭。
乔渊醒来想起一切,没命地逃。再后来,乔家在陆家突然倒戈相向的情况下迅速衰败,不久后的一个深夜,乔老爷及其家眷被杀害。全府上下,无一人幸免。乔宅,也被放火烧毁。
谁都知道个中缘由,但谁都不过问。
落水后的乔渊身体大不如前,常受极寒之苦折磨。只能寄居江南,为他人作画誊诗为生,过得也算自在。
但午夜梦回,乔渊不止一次惊醒,脑海是挥散不去的陆炎的音容笑貌。梦境终极,陆炎站在视线的镜头,无言地凝望。最后,随风飘逝。
他也曾有恨,但这条命是陆炎给的。他无法,也无力复仇,就只能为他活下去。
十年后的某日,乔渊走进奇物居。当他看到那副画时,他在原地失神良久。画中那人,与当年的陆炎别无二致。此时的他凭借超群的画功,已成为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画师,手头宽裕,便出重金买下这幅画。
乔渊将画挂在堂前,负手而立,一时恍惚起来。
他自己从未画过陆炎的像。
不是不愿画,不敢画,而是画不出来。
明明他的面容已深刻在心中,但每每提笔,那人的面容就变得渺远模糊,无处可寻。
是以日日拂尘,动作总是温柔如同对待良人,孤寂时便与之闲谈,聊以慰藉。
久而久之,邻人皆笑称他嗜画成痴。
只有他痴笑,却难掩哀伤。
如是三年后战乱纷起。乔渊钱财散尽,只留一画,始终不弃。即使衣衫褴褛,画卷也整洁如新。
战乱平定后,乔渊几经辗转回到故土。就算死,他也想落叶归根。
乔渊在乔家的残址边用剩余的积蓄筑起草堂,等待生命的终结。
一日倚着画卷小憩,半梦半醒间见一男子走近,细看却是陆炎。乔渊伸出手想触碰,那人退后,沉声道:“不要碰我,我只是鬼魂,附在画卷上苟且于世。”顿了顿,像是不舍,“你的病只消用画卷煮酒,日饮一盏,七日便可痊愈。”
乔渊失色:“那你岂不是……”
陆炎淡淡道:“世上已无陆炎。乔家灭门之祸是家父之罪,如今,我便来赎罪罢。”
他看向自己,眼中似有无限悲恸,却不发一言,身形渐渐消散。
乔渊惊醒时,窗外蟾影皎然。
他沉默良久,缓缓捧起画卷,轻笑道:“陆炎,我就知道是你,他人还不信。”笑着笑着,便落下了泪,“我不会这么做。没了你,我也难长命。”
他没有看到,陆炎的眼中有泪。
此后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是日,风起,他恍惚预见自己将弃世而去,从堂上取下画卷,抱着轻轻摩挲,沉沉睡去。
子时,草堂中燃起不知火。
火势之猛,惊动了画中陆炎的魂魄。
他奋力想脱身,无奈画中法文禁锢太强,难以逃脱。
他早已没了人身。
他不能看着乔渊被烧毁。他知道乔渊还有一口气。
陆炎,本就是火。
命格难违。
陆炎附身于奄奄一息的乔渊身上,从大火中脱身。只身入陆宅,守夜人被惊动,起身欲拦,看到最后的场景只剩陆炎瞳仁中无尽的冷意。他夺堂上御赐之剑,屠尽陆家满门。
陆炎走到宅门前,手中燃起的火焰,渐渐吞噬了整座陆府。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
苍白清瘦的男子将清茶一饮而尽,凄然笑道:“我是乔渊,也是陆炎。乔渊大仇得报,但魂魄早已式微,难入轮回。而我也因为以鬼魂之态存世,再无来生。”
他将茶盏一掷,起身。这次,他没有再撑伞。他的身形渐渐消散在阳光下。
空中只有他的声音渺渺而来:
生而为人,相与一世,虽不得善终,亦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