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两花》拂晓之星

7、[肆]（上）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题记
　　第四根烟，点了几次才重新燃起，她拿着烟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我能察觉她此时情绪的激烈，但眼神依旧清冷，续杯的Espresso，缓缓冒出的雾气包裹在烟的迷漫里，混淆了我的双眼，眼前的女子，美丽得不可一世，心却卑微地锁在了尘封的记忆里，如此凉薄。

　　她躺在冰凉的袋子里，穿上完好的衣裳，再看不出任何过往的痕迹。脸上轻轻闭着的双眼，有我从未看过的安详，我甚至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嘴角，轻扬的微笑。真的，葵子，我看到她笑了，她对着我笑。第一次，我可以如此没有距离地靠近她，没有任何顾虑地抚摸她的容颜，那容颜仿佛从未衰老，一直等着我的双手为她洗去眉间的愁云惨雾，但也是最后一次。顷刻间，才发现，原来我从未脱离她，我是她的一部分，恨也由爱，恨她不给我我要的爱，那是我应得的。但我又是爱她的，与生俱来，从存在于母体中，那种一衣带水，天地间唯一的相互渗透与包容。
　　我亲自替她上妆，为她惨白的倦容，添上层层的颜色，胭脂所布满的红晕，衬着唇上那一抹浓烈的绝艳，我抓着她宽袍的袖子，眼泪洒满了整张脸，我哭得喊不出声，我只是不断地干呕着，脑袋不停地晕眩，仿佛脱离肉身到达一个幻境的世界，眼睛所能触及的世界，是一片碎裂的玻璃，我看到无数的她站在我的面前，带着温暖的笑容，伸出双手，对我说：“妮可，妈妈带你走，来，跟妈妈走。”

　　这是今夜的第五支烟，如同她疲累的神态，带着幽幽的无法诉说的惆怅。她伸出右手，轻轻触碰了我的无名指，肌肤所传达的感知，在瞬间超过了言语，有一丝丝从心底溢开来的瘙痒，难以触及。仿若置身迷雾的丛林，有着风声鹤唳的敏感。

　　我把他们的骨灰混合在了一起，带着他们一起远走。我要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安身的地方，我不停地走，不停地寻找，却始终无法将他们放下。原来，我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但其实，是我自私地不愿离开他们，那样的纠结，打在心里，随着年月反复缠绕，形成了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结。我终究是要带着它，一起流离，一起灭亡，或许只有我也化成灰的那天，我们才能真正地融合，达到圆满。我将他们放在最爱的八音盒里，于是，我遇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男人。

　　他有着和父亲一样温和的眼神，儒雅的气质，是我奋不顾身的原因。原来，我一直都爱他，毕生，至始至终。一个人在另一人身上残留着他的影子，他的气息，如何不让我疯狂。我把对他的爱，对他的亏欠，以一种等不及的回报，对另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地全身心给予，只因着那一份自认的相似。我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我失去的太多，无法再允许它错过。所以，我执着地要给予他，我的一切，那么不留余地。葵子，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没有人逃得过，而宿命，如同完好生长的脉络，随着年岁，日渐清晰。
　　那时，我在一家夜总会当陪酒小姐，葵子，不要问我为什么，人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面对着我，用手指了指我，说，就她吧。于是，那一个手势，那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是某家家具用品的老板，请客人来玩。我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后来我知道，那是Hugo Boss 的香水味。那年，我十七岁，他，三十五岁；那年，我流离失所，他事业有成；那年，我成了曾经自己都不耻的情妇，他是一个对婚姻极度倦怠的男人。

　　第六支烟的延续，带着惯有的重叠，她轻启的双眸，在朦胧的幻象里忽闪，似曾相识的画面，又一次在眼前一一划过。那一对扑扇着翅膀的黑蝴蝶，此刻停息在时间的痕迹上。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两个人可以这样的如此相似。他喜爱字画，雕刻，喜欢我的任性和小脾气，他怎么能够如此地与他相似。只是，仿佛时间的风，倒着吹，吹乱了岁月的轨迹，所有属于年岁的沉积，都随着他的离去也一并地带了走。我摸着他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深深地着迷，如同他沉迷于我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身体。原来谁都爱年轻的容颜，不仅仅只是他而已。那段岁月是简单而快乐的，我学会了做菜，即使番茄炒蛋咸了点，清炖鲫鱼酸了点，宫保鸡丁甜了点，只要他说好吃，我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厨娘。我爱他，带着对另一人的愧疚，在赎罪中，深深地沉堕，而不自拔。葵子，那样的深陷，是哪怕死神也无法带走的。我似乎开始了解曾经她为什么如此固执地守护着那份爱，因为谁也无法带走。我开始不让他回去了，我开始发脾气，每当他要打电话回家。我变得那么神经质，那种只有在镜子中偶尔的一瞥，才能够发现的敏感和病态的疑心，居然如此迅疾地在心里，眼神里，逐一透漏。如此，我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慌，我真的失去了自己。原来，她把她对爱情的执着一并地传给了我，我再一次萌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