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两花》拂晓之星

6、[叁]（下）

　　她，熄灭烟头，喝了口已有点凉意的Espresso，燃起第二根香烟。烟幕重新衔接，继而更加欢腾，她渐渐清晰的脸庞，又再一次消失雾里。而第二份的诉说，也未停顿，倾听着我早已感知的不同寻常，却仍有着余悸，但凡美丽，总是无法选择地要承受更多磨难。

　　生存的日子，我从未奢求过多，爱，哪怕只能有一份，我亦知足，即使有时长久以来的缺失，仍会带来强压住的隐隐作痛。可是，命运这种东西，你永远也难以预测，你知足了，不代表它就满足了，它爱玩的恶作剧还远远不肯善罢甘休。当时我才16岁，正值高考，我全心地复习，想要考个好的学校。我住校，每周六回家一次。母亲的不闻不问，我已习惯，她终日沉迷于赌博，不但输光所有的积蓄，甚至还欠债累累，每次都是父亲出去赎了她回来。家里什么情况，我们都心知肚明，母亲待业在家，全家靠父亲，微薄的一点薪水。随着年岁的渐长，心中那因缺失所带来的痛，逐渐养成了一颗毒瘤，植满了对她的怨恨。一次，父亲送我回学校，我问他，为什么要娶像妈这种女人。我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带着一副老旧的眼镜，身穿一件破旧而有着黄渍的衬衫，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而眼神永远是温和，带着笑意的。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声地斥责我不懂事，命令我永远不准再说这样的话。我亦是倔强地不肯低头，我认为我没有错，委屈让我轻易落泪，但仍是低着头，不看他。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微弱的叹息，又让我深深挫败，他已经那么不堪一击，我何苦伤他。他对她的爱，那么浓烈，以致连我都要不知不觉地避而退让。但就是这样一份爱，居然也有不能承受的一天。
　　学校校庆，我提前一天回来，但并没通知他，仍是为那天的事感到不愉快。不仅是因为被他责骂，更多的是由于我的莽撞所带来的彼此之间的疏离。那个女人，永远是造成疏离的原因，而只有营造表面的和平，才能重新获得他的宠爱，我第一次有了失落，那是与曾经形成的那种痛不一般的情感。它，让我懊恼并心有不甘。

　　第三根烟寂寞地燃烧，她微微迷茫的双眼，更加地如雾般迷惑着我，往更深的黑洞里探索，寻求一直以来残留的余光。

　　我站在熟悉的门口，听着里面的声响，碗盘碎了一地的刺耳声，却刺耳不过男女此起彼伏的谩骂。不是谩骂，是互相不可抑制的攻击。我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我是那个女人，那个不爱我的女人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的野种？我怎么可能是野种，他那么爱我，那样的细心敦促，耐心教导，一次次的宠爱，在我眼前倒着回忆。我捏紧早已脱漆的门把，眼泪，就那样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下来，滴在洁白的手上，那么滚烫，焦灼了我的心。我却已喊不出声，只是在心里拼命地叫着。女人尖利的叫声，划破平静的街道。随即，里面没有了声音，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让我心生恐惧。我抡起袖子，囫囵地抹干眼泪，推着虚掩的门，走进去。
　　那透着腥味的血，浓烈地铺满一地，深沉的黑，已看不出它原有的红。慢慢地溢开，向我侵来。他抱着她，一动不动，仿佛沉睡在一片花海中，天堂如此触手可及。

　　Gloomy Sunday的忧郁，在烟雾缭绕中，显得那么清醒，一声声，不绝于耳，将我们拉回现实，却还无法立刻排遣那丝丝入扣的怅惘。她起身，接了个电话，回来带我继续深陷那幽暗的沼泽。

　　我去看他，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更加瘦弱的身躯，脸上的胡渣，青森一片，但眼神却异常的明亮。他看着我，依旧温和的目光，囡囡，他这么叫我，我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时候你还小，那么一丁点大，他伸手比了比，带着一种害怕而略带讨好的目光。我撇开头，不看他，心就那样地纠结着。我已经长大了，足够大了，你应该告诉我，我定了定，抬头直视他。他低下头，目光涣散着，我不想杀她的，真的，你要相信我，我是爱她的，我那么爱她，那么爱。他，嘴里碎碎念着，这几句，一直不停地，只是重复。我走了出去，不再回头看他，心里有一种东西在不断地切割，细碎地，直至消失。葵子，我的决然，你可以懂吗？他那样负我，哪怕是更多的宠爱，也不足以抵挡欺骗所带来的伤害，我是真的被伤到了。没有血缘的疼爱，能有多真。我当时只觉得，他不爱我，而一切的美好只是因为她。但我很快就后悔了。
　　次日，传来消息，他在监狱自杀，用最寻常的方法，深夜将自己吊死在公共浴室。最终，我还是要因他而痛，一抽一抽，缺氧得厉害。一个好心的邻居陪同我一起，领了他的尸体，而遗物只有他的一封遗信。

　　囡囡：
　　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所以不再肯听我的一言一句。所以我决定写信给你，我怕你不肯看，想了一天，终于想到方法了，如果那是我的遗书，你一定会看的，你是那么善良的孩子。你的母亲，是爱你的，当初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们俩有了孩子，但那个男人却跑了。这样的故事每天可能都在发生，但却很不幸地要你来承受。我爱她，所以，我毫无顾虑地就接受了她。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可以给她幸福的生活，可一直以来，她都不快乐。可她还是答应嫁给我了，即使是因为你。她不想让你和她一样，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我也答应她，会好好地对你。可囡囡，我是真的爱你的，看你从那么小，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地长大，我非常的高兴。我想，我们会一直这么下去。可我没想到，她居然和另一个人……我非常的愤怒，真的。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而你又不在我身边，如果你在那里，我一定不会失去理智，因为我不想失去你啊。一天天地和你相处，我真的爱上了你，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没有血缘的羁绊，你就是我永生的精神寄托。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你了，囡囡，你会原谅我的，对吗，你是那么的善良。以后，不要再为任何人伤心难过，快乐地过平凡的生活。
　　父亲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