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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兰雪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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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循正执笔写单子,没回头。三太太也不在意,自个儿掀了珠帘往她身旁坐去,伸头往前一凑,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又见她气色比往常红润,只神情淡淡,心思一转就怕她走了先前的老路,有心提醒她:“你家那两个小子不过差了半岁的年纪。你病着的时候,她们在哪里?如今却是一个个恨不得住在你这儿。”她在娘家时,可是见过那些魑魅魍魉的把戏,她亲娘同她说的那些话一句都不敢忘。想着被她一一抵在门外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陶府的东宅是原先前朝官邸,虽小却胜在大雅,外间檐下庑廊高深,正屋内室宽敞明亮,窗上又重新嵌着玻璃,抬头能见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就是在这儿,比着别个院子哪里都好,可不就是让人肖想了。何循翘着嘴角,一溜的小字写得愈加飞扬,三太太见她没放在心上,轻叫住她,她这才停住笔:“对不住,我走神了。”转头又让烟草撤了小丫头们下去。
三太太只当她还是以前的性子,咬了唇儿看她,想了又想,觉得何循配上那个只会养外室玩女人的二伯,实是可惜。可又想到哪个男人不爱娇娘子,便是她家那个,若她不管恐是同陶敬然还能比上一比,不禁怒从中来,气红了一张脸。声音紧绷很是哼哼了一句:“你可别白白替他的女人养孩子,到头来还把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何循不明所以,三太太却怒得半个字都不能出口了,咬了唇儿转过头去,索性再不开口,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脾气来得快又去得也快,何循也不再追问,几张单子整理好叠放一旁,让丫头把午膳搬到屋里,几个丫头忙了起来。
桌儿上除了主食,还有肥腊鸭、牛乳酪、如玉版的白菜、用鸭汁煮得如琥珀的醉蚶,三太太看着那台州的瓦楞蚶就咋舌头:“我爱吃的东西,你倒是记上了。”
后头又奉上来一道兵坑笋跟蔬果。饭用的是新余的杭白米,又香又糯,可滋味着实淡。原来何循这儿是只吃素的,后头三太太往她这里跑得勤,便也准备些了荤食,何况陶敬然自从那一次过后也是三天两头的宿在她这里,烟草干脆便让厨房每天都备了时鲜的荤菜。
用了午膳。三太太正用兰雪茶漱口,只闻一阵幽香,用帕子印了唇角赞道:“真是清爽。你这可是用的甚么茶?”
到这儿吃的菜有些淡味儿,在府里呆了几年的都跟随了陶老太太的口味了,吃了咸就都吃不惯淡的了。可何循还是吃不惯,依旧好那一口淡食,闻了那些海产的东西,必须要用幽香的茶味儿漱口,去了那咸腥味儿。
这兰雪茶她不常用,只午膳有道海鲜,便得用这个盖住:“外头风行的闵汶水茶,二爷从外头得来的。你若是喜欢,回去包些走。”
这下三太太倒是惊讶了。“火候均停曰兰香”,这茶含入其中一股幽兰香味儿,显然不是一般的闵汶水茶。按下千回百转的心思,口中又赞了一句:“果真是像外头所说的‘其色如积雪,其香如幽兰,其味而味外之味,虽百碗而不厌者’,算他还晓得念及你。”
漱洗完,也擦了手,烟草把东西撤下去。何循让丫头去把那玉壶冰给拿上来,分别各装了一盏,这就是退翳明目的,特别忌讳腥辣食物。何况现在她们年岁渐长,于她们而言养生就显得特别重要,三太太受何循的影响,午后也习惯饮一盏玉壶冰,傍晚的时候再吃一碗八宝茶。
她们正饮着,风絮端了荆溪壶、瓷瓯进来,十余种精绝器皿。三太太见着不动茶盏,挨了身子去看,窗外日头透进来,那些与寻常精致器皿无别却香气逼人:“一个个可真是精绝。就知道你这里讲究,可不曾想,还能讲究成这样。”
她手里还观赏着一个器皿,这几样都是何循让人从山阴带来的,她自来喜爱泡茶,自然收藏了许多泡茶器皿,三太太晓得这是她心爱之物,忙放了手中的器皿,调侃道:“又是美食又是茶博,我看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没我想的那般,亏我整日担忧你。”
何循挨个儿一瞧,一个个虽是精绝但也只是凡品,还只能算是担得起那茶香,干脆挑了几个:“这些你带回去。三叔向来喜欢这些,你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用。”
又是聊一会儿,到了何循午休的时候,三太太扶了绿茵要回去,那些捎回去的东西还由着逝雪领了小丫头子送到西宅去。
风絮才刚是把人送到院门口,银素便后脚抱了窑瓶到耳房,烟草就在那儿收拾茶具,中午何循让人搬出来的那些茶具皆是平常珍藏起来的,荆溪壶跟瓷瓯这两个却挨着一同盒子里的,平常丫头是动不得,一向只烟草收好,剩下的那些便集齐了放在一处。
银素把那文锦囊象窑瓶放在了桌儿上,上头还插了一株紫笋。烟草瞧了一眼,倒是好奇了起来:“这株紫笋长得还真是好,背卷的也忒漂亮了些。”
别个觉得这紫笋长得怪,又是单株的,花也卷的像叶子,她倒很喜欢这种。原先认不得,还是何循那本“奇异志”里画着这种山茶花类,这才晓得。何循喜欢得紧,那几个还未打发回去的陪房里,有个是贵州出来的,千里迢迢让人送到金陵来,可陶府的花房太过温良,不适合紫笋种植,何循便让人移到乡下她陪嫁的竹坞山庄里去。
正屋里挂着防风帘,烧了碳火。外头冷得似浸在河里,里头却是暖如春,不止摆着鲜花,还摆了许多新鲜的果盘。
一屋子的果香花香散到了耳房里来,两张绣甸矮椅设在褆红小几前,烟草让她坐在一旁,自个儿慢腾腾的还在收拾那茶具,四处站的小丫头们都撤下去用膳了,一条长廊俱是安静。
烟草心里暗叹,见着这般景色倒遗憾起何循身体孱弱,怔怔看了好一会儿那紫笋,叫银素接过了手中的帕子,一回头就是银素在水盆里洗帕子的声音,她抱了那文锦囊象窑瓶,银素转回过身把那帕子挂在洗漱架上,轻声回道:“该说的便都说了。是个极其聪慧的。”
烟草心下大定,点点头。知道她没吃饭,还当她只换了一身衣裳回院子里来,把下巴往后罩房里一点:“中午三太太陪夫人用膳,厨房做了许多菜。夫人都赏了下来,你喝口茶便先去歇了。”
菜虽是剩的,却是整盘完好无损。还有几道是大菜,银素原是看看她在收拾东西便想着帮上忙,倒是一时忘记已是午晌了,这会儿肚里却是咕咕的响了一声儿出来,烟草瞧了她一眼,笑眯眯的催她赶紧下去歇着。又看她跟冷香一般的年纪,想想冷香在外头过得还好不好,总归是她自个儿选得路,将来过得合不合意也只能那般了,想着以后见不到的事就叹一口气。
银素肚里确是饿的,这几日得了差事总是往外头跑,她年岁不大,再过两年就不适合露面了,得了这个机会,一门心思只想着在正院里体面的过下去。她老子娘又是先前老太太屋里伺候的,老太太一走,她娘在府里哪里还有站着的地方,这才想着法儿求爷爷告奶奶的,往管教嬷嬷们那儿赔了银钱给她求个体面的差事。
进了正院,烟草觉着她话不多却是个机灵的,二夫人倒是宽和,给她提了二等丫头的位置。夫人再怎么不争宠,总有几口好吃的留给她们这些丫头。今年偏事儿多,一进了正院她老子娘就告诫她不许惹事,少说多做,若是在夫人跟前挂了耳那真是一点留下来的机会也无了。
银素退了下去。进了后罩房歇息的屋子,就有小丫头提了饭过来,麻溜的摆了一桌子的菜,菜还冒着热气儿,那小丫头嘴快,说起话来清脆脆的:“一直放在小灶里热着,只等姐姐回来呢。”
看着她们吃剩下这许多,拿了筷子就要吃,只听见那小丫头叹气,银素立时就把碗搁在小桌上,横眉看她。
小丫头正出神,被搁碗的声响唬了一下,再看银素发怒,不解其意,只把肩膀缩了缩,一双眼睛还滴溜溜的转:“姐姐要是嫌弃菜凉,我再让厨房的小丫头去热一热。我得回去了,娘还等着我去问话。”
陶敬然隔了好几天总算是宿在了锦云院,折腾了半宿,西暖阁的灯亮到了天际发白。
正院里还是静悄悄的,屋里点着何循不常用的安眠熏香。风絮替她烧了一盆药汤,给何循泡了脚,细细揉了腿,揉得腿发起热来。
烟草半跪在地上,拧了眉毛给她抹上了一层香膏:“夫人也真是的,疼成那样怎么还能忍着。”她是何循跟前的大丫头,平素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人侍候。可虽说如此,底下的二三等还能睡在自个儿的屋里,她同风絮却是要在上房值夜的。
何循睡床上,烟草就在贵妃榻上,风絮睡在外间的罗汉床。夜夜都是如此,何循冷了热了,哪里不舒服或是要上厕,翻身哼上一声,两个丫头便要起来替她操持,何循向来觉浅,两个丫头便也跟着同何循一般。昨儿个上半夜,锦云院方向就有小丫头忙起来,正屋再怎么挂了防风帘,也能听见声响,何循睡不实,烟草风絮更是如此,有一点动静就惊醒过来。
何循双腿包了暖膝,烟草又扶了她上榻打个盹,床上有些凉,榻上还是热乎乎的。何循对西面不在意,可风絮却是再也忍不得,在外间拧了帕子就拉住烟草,蹙了眉头:“似这样挑过去的丫头,管教嬷嬷们也该是要罚一罚了。不过是一夜,也能抖起威风来,累了夫人还犯起了腿病。”嘴上微讽后,又有些犹豫道:“你看要不要给祥姑姑递个话儿过去。”
烟草跟何循久了,脾气也像得她。听见这个不由摇摇头:“夫人是金尊玉贵的人儿,那起子东西又是个什么。”
自降身份的事儿是碰不得,就算她是故意的,又能如何。何循没发话,那就是心中自有定数,西面天大的事也得等明天,哪个知道明天她还能不能像这般威风起来。那一个卖身的时候没么想,承了雨露经了富贵,如今恐是早就变了。
屋外寒风阵阵,四檐树梢引动。庑廊几个丫头倦极,蜷缩着靠了柱子在犯困,何循躺在榻上早已经沉沉睡下去,身子一被暖和,就入了梦。
风絮却叫烟草的话定了心,挨了她身边,就把那盆药汤捧到了耳房去。看她走了,烟草这才拿了布帘挂在窗边,拉了半响,总算是弄好,风声也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