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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一) ...

  •   昱都来多许多次,可进入富丽堂皇的王宫却是头一遭。

      韦之渊赶着马车带她走的似乎并不是正宫门,从半掀的车窗帘缝中望去,门洞矮窄,只有两个黑衣半遮面的侍卫看守。他们见了赶车的韦之渊,俱是一怔,弯身行礼后闪电般的目光直射而来,像是寒光在夜间闪过,把流韵惊得赶紧缩回脖颈,掩了帘子端正坐好。心里纳闷着,这王宫还真不一样,守着小边门的侍卫气场居然如此惊人。

      之后左转右转更是叫流韵头昏脑胀,理不清方向,唯一感慨的就是这宫墙殿顶比普通人家高出许多,夜间无事时在上面逛逛定是很有乐趣。

      过了好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韦之渊掀开帘子,伸出手欲接流韵下车。流韵看也没看他,身形一飘,便稳稳当当轻落于地面。韦之渊有些僵硬收回手,想起她的轻功乃是一绝,不由自顾自苦笑着摇摇头。流韵左顾右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见身后是冰冷的高墙,长长的一片,延伸至前方约十五里的地方向左拐弯,而自己正对的是一处红墙拱门,望向里面,青青葱葱的一片,隐隐有光亮从树缝中透出,除此之外,周围竟是无一处亮灯,只有借着月光才能识辨事物。

      她撇撇嘴,小声道:“都听闻王宫内即使在夜间也会灯火通明,没想到这里倒比我那竹林更清冷了。”

      韦之渊从车上搬了她的家当下来,温和解释:“此处是和居斋,属于王宫最偏僻的地段,一般是从前为太后讲经念佛的大师临时居所。有些事没准备妥当,王上在对外宣诏之前不欲惊动朝廷,委屈你先在此处暂住几日。”

      流韵轻笑一声:“你们准备得不错,知道我是悟禅修道的人,连住所都选得这般合我心意。”转身看看自己带来的东西,白玉瑶琴、一株血色凶萼,还有腰间别着的玉笛,便只有这三样。她心生烦闷,抱起玉琴,直接走进拱门,头也不回。

      韦之渊无奈地托起那盆奇形怪状、煞是妖艳的植物,跟在她身后。记得她在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要碰植物茎叶,有危险。可既然有危险,她为何那么多救命的药草都舍于林中,只带了这一株?他想过的最坏的原因就是她欲谋害昀王。不过随即否定了这一点,流韵从未害过人,今后也绝不会害人,就像他韦之渊无法停止去害人的道理一样。

      进入庭院,凉爽之气迎面扑来,面对这入眼处绿藤茂林、小桥流水的幽雅景象,流韵心情好了一大半,过了桥,亮黄的方形宫灯立于道旁闪烁,右侧清波之上亭亭玉立着不少水仙,素洁的花朵出尘脱俗,清香四散,宛若凌波仙子娉娉婷婷踏水而来,心中更是欢喜,道:“现在已是夏日,没想到这里的金盏银台还生长的如此好。”

      韦之渊觉察出她话音里的兴奋,欣然笑道:“此处的金盏银台可谓宫中奇花,从春日一直盛放到秋日。”

      “真的?那当真得算上一宝了。”流韵素爱花花草草,见着自然美景有些喜不自禁,连开始的恨恼都差点抛却。

      韦之渊继续微笑:“你喜欢便是最好。”

      流韵楞了一下,回过神来,没说什么,只静静向前走去。韦之渊也沉默地跟在后面,无声叹息。

      红漆柱,玉雕纹饰,大理石地面,回廊之后终于看见了不大不小的主殿,大门口的门匾金框蓝底,烫金文字:和居斋。

      屋内透出的光极为亮堂,突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拉开,两个俏生生的少女身着粉色宫装,疾步走出。左边的那位看上去十四五岁,头挽双髻,十分清秀,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惹人怜爱。右边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同样头挽双髻,模样普通,可眼神镇定老成,乍一看上去显得比流韵更为年长。

      她们行至流韵身前,屈膝半跪行了宫中之礼,同时说道:“奴婢不知公子和姑娘已经到了,未能迎接,还请恕罪。”

      这是哪一出?流韵回身皱眉望着韦之渊。

      韦之渊将手中花盆放在回廊上,温雅笑道:“不必多礼。这位流韵姑娘今后就是你们的主子,素锦,你年岁大些,在宫里的日子也久,有什么事要多提点你家主子和玉茉儿。”

      素锦浅笑答是,清眸一转,望向流韵,面色从容,话音柔和:“此后素锦和玉茉儿将贴身服侍姑娘,姑娘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

      流韵一愣:“服侍我?我……不需要别人服侍的。”

      素锦轻笑,而玉茉儿脸上浮出怯意,二人不约而同瞧向韦之渊。韦之渊淡笑着摇摇头:“宫中嫔妃自然都要有人服侍。素锦是以前从韦府进宫的丫头,虽然只有十八岁,可在宫里也有五年了,你有什么规矩不明白尽可以问她。玉茉儿是我托贵妃娘娘从御膳房调来的,这孩子机灵乖巧,做事塌实,我想你定会喜欢。”

      流韵微垂眼帘,欲言又止,转头细细打量了这两个今后离自己最为亲近的两名少女,的确是越看越让人喜爱,只是突然改变生活方式,习惯了自由来去的她能适应得了吗?

      她叹口气,轻声道:“韵儿明白了。”

      韦之渊还想说些什么,可碍于旁人在场,他终是未吐一言,最后只深深望了流韵一眼,转身离去。

      流韵不忍见他逐渐淡去的背影,轻咬朱唇,紧紧抱着玉琴,一步一步沉甸甸地走入和居斋。

      那一眼,眷恋,缱绻,不舍,亦是决断,如同望穿万年,几度轮回,生生世世,刻在她一度为他封闭的心底深处。

      开弓没有回头箭。

      叹水覆、杳难收。

      ※※※※※※※※※※※※※※※※※※※※※※

      昀王这些天一直在布置与明国对战的计策安排,调兵遣将,研究两国各处关口地形利弊,囤积粮饷事宜。忙中不得闲,直至流韵入宫后的第六日晚才抽出时间前去探望。

      已至亥时,借着夜色掩护,昀王坐于龙舆之上,绕过重重院落、层层殿堂、长街永巷,最后停在偏僻的和居斋院落口。院内隐隐传来铮铮琴声,时断时续,昀王抬手示意跟随而来的侍卫不要出声,留下一干人等在院外,只带了贴身的太监总管孟冬海进入院内。

      琴声愈加清晰,昀王依稀听辨出来这是流传已久的《广陵散》,只不过这音律一段纯熟一段生涩,似乎完全出自两个人之手弹奏。行至主殿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出:“玉茉儿你又错了,怎么总把这二十一段接到十九段后面,听着好生怪异。”
      另一个娇嫩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回答:“姐姐,玉茉儿没有这天赋异禀,《广陵散》实在又难又长,玉茉儿只能记住前十五段,唉,弹不下去了。”
      流韵笑答:“小小年纪的怎么这样没志气,既然我能记得住你一定也能记得住,来,我们再试一遍。”
      素锦插进一句:“姑娘是在报复我们逼她学礼仪学刺绣呢,我在这儿念这佛经也快念不下去了。”
      “你们两人啊,总是合起来欺负我,我以一敌二,怎么样也是我处于弱势吧。两位妹妹让我一次,今天就由着我,可好?”流韵笑嘻嘻的,似乎是在讨饶,也似乎实在施压。
      “那也成,不过姐姐你明天白天可不能再飞到屋顶上去了,万一被别人见着指不定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昀王一直静静立于窗边听她们的对话,脸上笑意越来越深,身旁的孟冬海偷眼一看,只觉得从未见王上显露过这样简单的快乐,有一刹那甚至有错觉,王上眼中根深蒂固的沉郁都被一扫而光。
      终于,当听见玉茉儿说流韵大白天飞上了和居斋屋顶,昀王忍不住大笑出声,畅快淋漓。
      孟冬海急忙尖着嗓子喊:“王上驾到——”

      屋里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随后三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两朵粉红,一抹淡紫。两个宫女下跪施礼:“奴婢给王上请安!”
      流韵呆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行礼。素锦心下着急,偷偷伸手拉了拉她的裙摆,使了个眼色给她。流韵缓过神来,学着素锦教她的样子,双手平行交差放于腰侧,上身正,两膝向下微弯,盈盈一拜:“见过王上。”

      昀王眯起眼睛,端详流韵片刻,眉头蓦地舒展,开口道:“不必多礼,平身。”之后又笑道:“流韵姑娘礼仪学得不错,一板一眼很有架势啊。”

      流韵也不知他话里有什么意思,就顺着应道:“是素锦妹妹教得好。”

      昀王双手负于身后,似是很有兴致:“素锦妹妹?是子言安排给你的宫女么?”

      流韵更加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问题,旁边刚站起来的素锦却是忽地又跪了下去,磕头在地:“奴婢有罪,奴婢以下犯上,请王上恕罪!” 玉茉儿吓得面无人色,也跪下来频频磕头。

      流韵一下子怔住了,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

      孟冬海走上前来斥责道:“你们二人应该知道流韵姑娘是以娘娘的身份入宫的,她是主子,你们是奴才,却敢与主子以姐妹相称,目无尊卑,坏了宫里规矩,应即刻送到内务府再管教!”

      昀王神态自若地站在孟冬海身后,冷眼旁观他教训两名宫女,目光一转,移至仿佛还无法消化眼前景象的流韵身上。

      她仍是少女发式,半挽双髻,半垂青丝,左右以紫嫣珠花串饰,一张素颜未施脂粉,加上那一身淡紫绣花纱绸宫装在月光下映上点点荧光,广袖细腰,长裙曳地,秀美娇柔外更显清丽脱俗,不可方物,比起之前在竹林中的相遇相识,的确是愈加让他心动了。此时此刻,她乌黑澈亮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他,茫茫然无一丝感情。于是,他逗弄她的想法越甚。

      流韵垂目,咬咬唇,忽然出声道:“王上,这不关两位妹妹的事,是我一定要这样与她们称呼的,她们是为了不忤逆我才不得已答应。若要责罚,就请王上责罚流韵吧。”

      “哦?”昀王挑眉,“你为何要这样与宫女相称呢?”

      流韵直视他,不卑不亢:“回王上,流韵来自山野,还未熟知宫中规矩,也不懂那些等级礼仪,只当素锦和玉茉儿妹妹是我在宫里认识的朋友。试问王上,面对朋友,又何须主子奴婢的这样生分?流韵……流韵不愿使唤朋友。”

      孟冬海听流韵这一番言论,心中暗叫不好,可见王上并未动怒,才稍稍放下心来。跪倒在地上的素锦和玉茉儿早已大气都不敢喘,屏气凝神等候发落。

      昀王沉默片刻后面露笑意,拍手道:“好一个‘不愿使唤朋友’!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很好,寡人就是喜欢你真性情、不做作。既然你这样说,寡人就给你们一个恩典,你们主仆三人之间可免去等级礼仪,不过只限于你们私底下和寡人面前,若被外人看了去告状,寡人可不能姑息了。”

      流韵勉强笑笑:“谢王上恩典。”

      孟冬海低声对地上的人斥道:“你们还不赶快谢恩?”

      素锦赶紧拉着玉茉儿高呼:“谢王上开恩!”随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退至流韵身后。

      流韵侧身请昀王进屋。

      满室素雅,淡淡檀香萦绕鼻尖。昀王余光瞟见内室的那株惹眼凶萼,心中一顿,面上无异,未多说什么。他于堂内上座坐下,品了一口素锦端上来的白牡丹茶,淡漠道:“刚刚你的那番话在寡人面前说说便罢了,日后见到太后、大臣、王子公主和其她妃嫔,切不可再讲这种扰乱制度的言论。宫中不比民间,特别是在亓国王宫,等级制度森严,藏心眼的人多,你宠爱的宫女很有可能因为你一两句无心之语而送命。”

      孟冬海垂首立于一边,听见王上居然放下身段来细心提点一个刚入宫女子的言行之道,不由大感惊讶,抬眼细看流韵,暗叹这女子的确是倾国倾城之貌,不过美则美矣,王上向来不是垂涎美色之人,这般看重一个女子还是头回见到。内务府总管的直觉提醒自己,日后是定不能委屈了这位娘娘的。

      流韵淡扫过举着托盘站在身侧的素锦,轻声应道:“流韵明白。”

      昀王放下茶盏,瞥了一眼孟冬海,随意吩咐:“你们出去候着,寡人有话要单独和娘娘说。”

      素锦眸色一动,征询地望了望流韵,见她微笑着点点头,这才放心地领着玉茉儿随孟冬海走出屋外,小心翼翼关上屋门。

      昀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似笑非笑道:“你这里的丫头果然对你忠心耿耿,关心备至。”

      流韵从容不迫:“朋友间的情谊自然是要胜过主仆之名的。”

      昀王一挑眉,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他抬眼见流韵仍是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心念一转,轻勾嘴角拍了拍身边的软榻,“你别总站着,坐过来吧。”

      流韵依旧站得笔直:“不用了。流韵站着听王上说即可。”

      昀王双眼微眯,眸色蓦地沉下,一字一句清晰道:“寡人命你坐在寡人身边。”

      流韵见他虽是仍旧嘴角微翘,可眼中无半分笑意,寒气一波波散发出来,直直冰冻到她心里。他的暗底龙袍上金龙盘飞,祥云浮动,工整细密的一针一线、明黄耀眼的金丝玉带,无不显示着他的帝王之气、万乘之尊。他是王,他是暴戾的王,他是需要别人对他绝对服从的受命天子,纵使会对她动情,也绝不会容忍她的忤逆。她心如明镜,也明白,跨出这一步,便是象征着屈从于他,从此禁锢了自己。

      这是谁的命,如此迫人叹息。

      她自嘲地一笑,迈开步子,缓缓移向软榻,在昀王身边坐下,“王上有什么话,请说吧。”

      昀王沉吟少刻,道:“寡人感谢你,愿意入宫助我亓国。”

      流韵侧头睁大眼睛看着昀王,没想到凭他的倨傲会说出这样的话。

      昀王似乎没觉察到流韵的瞬间失神,只是神情不变继续道:“那几日在林中,寡人便明白你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好姑娘,明王辉瑄为损亓国威严,竟四处宣扬寡人是杀孽颇重的嗜血狂魔,说亓国王室不分忠奸、薄情寡义、无半点人性。哼,一派胡言!小人作风。他想要利用民心来对抗寡人,寡人岂不会反其道而诛之?”

      流韵刚刚听他说到“杀孽颇重的嗜血狂魔”时,心头咯噔了一下,也佩服他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复述明王对他的诋毁,帝王的心思还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昀王见她有些发愣,便握住她的手,难得语气柔软道:“三日之后寡人将宣布‘世外仙客’入宫之事,你不比寻常女子,册封为妃自然要办一个别开生面的庆典,以昭示你的身份,你认为怎样准备为好?”

      手被他握着,流韵不太适应,僵硬了一会儿,低声道:“王上预备如何昭示流韵身份?”

      “既是谪仙,仙姿仙术必不可少。”他满意地打量着身边人,“若论仙姿,你这般风华早已更胜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只是要用一些玄妙仙术使众人信服,寡人已命子言前去安排。你可有良策?”

      “流韵自小与自然亲近,论仙实是夸张了,可得自然灵气的滋养倒是可以这么说。王上尽请放心,到了那日,定不会让王上失望,有子言的安排,想来已足够了。”流韵小心翼翼抽出手,往旁边移了移。

      这次她有意疏远,昀王也不太在意了,姑且算是对她的包容。他静了一刻,提起一件事:“册封之后你就搬去谧泉宫住吧,那里的林苑景致是后宫中最美之处,众人皆赞是王城中的第二座御花园。寡人原本将谧泉宫作为避暑御苑,一直无妃子居住,正好听子言说你性喜清静,这座谧泉宫就算是寡人谢你的礼物,可好?”

      流韵始料未及,脱口而出:“为何要搬?流韵很喜欢和居斋。”

      昀王皱眉笑道:“寡人怎能委屈爱妃在这一方小宅院之内?搬去谧泉宫,若你实在喜欢这里,寡人便令工匠在谧泉宫里为你再造一处和居斋,如何?”

      流韵怔住,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酸楚,不敢再直视那双沉郁黑眸,目光飘向别处,轻声道:“王上对流韵太好了……”

      “这些好及不上你助我亓国的万分之一。”昀王伸长手臂搂住她的肩,将她按进怀中,“你是上天送给寡人的珍宝,寡人怎能屈待你?”

      流韵整个身体都在呐喊着抗拒这个怀抱,心底恐惧、厌恶、悲哀,一股脑全涌了上来。她用力推开昀王,站起身后退几步远离他,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便抢在他发作之前跪下,坚定地抬头紧盯着他:“请王上恕罪。流韵斗胆求王上再给流韵一个恩典。”

      昀王看她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晶莹的眸子泛起雾气,也不忍斥责,只强压怒气冷冷道:“你说。”

      流韵咬唇,娇嫩的唇瓣印上深深血痕,“流韵求王上与流韵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昀王冷笑,“你倒是还有这份胆子。说来寡人听听。”

      “流韵冒死说出实话,流韵入宫只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争,为了天下苍生之福。在流韵心中,王上是君,不是夫。流韵对王上有敬意,却无爱。流韵知道王上纳流韵为妃只是权宜之计,理智上可以接受,感情上却难以服从。与王上相处只限于仙人境中的那六日,流韵不了解王上,此时亦无法定下心来做王上的妻妾。流韵不愿委屈自己的心,请王上给流韵一个适应的时间。若王上不嫌弃流韵,可当流韵为友,有不开心的事、有烦闷的事都可以对流韵诉说。流韵愿竭尽全力助王上收服天下,亦请王上赐给流韵应得的尊严!”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流韵已是面色苍白,冷汗湿衫。是生是死,就得听昀王接下来的回答了。她早已想好,入宫可以,但绝不会埋汰了自己的一生。若是王上答应,她感激不尽;若王上不答应,她定誓死不从。

      昀王最初眼中戾气颇盛,面色阴沉,几欲勃然大怒。可越往下听他的神情愈加和缓,到最后竟然眉头舒展,嘴角浮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与寡人为友?你可知你这句话也是以下犯上的?”他故作冷淡斥责,面无表情。

      “流韵知道自己未必有那个资格,但这是流韵的真心话。流韵尊重王上,不欲对王上有所欺瞒,所以才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流韵言辞恳切,眼中雾气蒙蒙,单薄身躯隐隐发颤,惹人打心底疼惜。

      “流韵姑娘,果然是个妙人啊!”昀王终是忍不住轻扯嘴角,微笑离开上座将流韵扶起,“跪了这么些时候,膝盖也痛了吧。”

      流韵有些受宠若惊,望着和颜悦色的昀王,不敢轻举妄动。

      昀王将她拉至上座前,按她坐下,轻轻为她揉着双膝。流韵是当真傻眼了,以为面前的昀王变了一个人。

      “你刚才说的话倒是让寡人想起一个人来。”昀王眼中光芒闪动,一刹那间清亮消去了沉暗。

      “……是谁?”流韵心底发誓要好好感谢这个暂不知名的救命恩人。

      “子言。”昀王坐到流韵身边,没觉察到她全身一颤,目光平和,“小的时候,母后并不受宠,我只知整日看书练武,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连对着父王都不会讨好撒娇,久居深宫,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几位王子中,我的长兄曜能言善辩,机灵活泼,最得父王宠爱,群臣也认定他将会继承大统,因此纷纷送自己的子女前去陪读献殷勤。子言幼时是出了名的神童,年仅六岁就曾在韦家家宴上一展才智,博得满堂喝彩。韦家族长带他入宫,本想是让他和王兄多亲近,谁知他刚见了我就笑嘻嘻地跑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做朋友好吧?’”

      昀王改自称为“我”,使流韵消去大半防备之心,听至此处,她不由微笑,没想到儿时的韦之渊是如此可爱。

      “他这位惊世神童连长王兄都不愿理睬,偏偏喜欢和我这个被人冷落的三王子玩在一起。那个时候,”昀王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流韵,“受宠若惊的人是我。”

      “王上有治国之才,必是子言小时候就察觉王上内里气度不凡,你二人才情相投,结为好友也是情理之中的。”流韵恭顺答道,心里却为他那句“受宠若惊”而震动。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只是一个朋友便可以让他高兴成那样,受宠若惊。不管他现在是怎样的人,孩提时代的他必定是心洁无瑕,天真烂漫的,否则子言也不会主动与他为友。

      “你倒开始学会逢迎拍马了。”昀王淡扫她一眼,不过无半分责怪之意,反是含着丝宠溺在语气里。“可惜与子言分别了十年,再见之后也用了很长时间才找回儿时的挚友情谊。你不愧是子言认定的好友,着实与他心有灵犀,有趣得很呐!”

      流韵开始紧张:“那么……王上不降罪于流韵?”

      “降罪于你?”昀王挑眉,嘴角似翘非翘,黑眸笑意连连,“降罪于这后宫唯一一个敢对寡人称友的嫔妃娘娘?”

      流韵眨了眨眼,抿嘴不语。

      “韵儿,寡人今后就称你为韵儿了。”昀王轻笑,伸手抚上她光洁细嫩的面颊,“寡人的妃子中没有一个是被强迫入宫的。寡人不愿强人所难,既然你需要适应,寡人便同意你的约法三章,这是对朋友的尊重。”

      这一次的亲昵,流韵没有躲开,只睁大眼睛望着他。一直盼着他同意,而如今他突然同意了,她竟然有些不敢置信:“你……王上……答应了?你不会反悔?”

      “寡人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怎能食言?”昀王忽地站起,一撩龙袍,向前一步后潇洒回身,衣袂带起飞扬,腰间玉饰金穗轻晃,微微眯眼,冷峻傲立,略略扬首,霸气决绝,“寡人许你恩典,你也不可让寡人失望。这算是朋友间的约定,如何?”

      流韵心神为他身上散发出的凌人气势所慑,见他帝王的肃然气派,她第一次由衷感受到眼前的男子是可以掌控整个天下的王者,是能够让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启元霸主。子言的眼光的确是不错的。

      她缓缓站直,庄重一拜,坚定地凝视着他,认真答道:“流韵定当倾尽全力,决不让王上失望。”

      ※※※※※※※※※※※※※※※※※※※※※※

      三日之后,昱都深处的王宫城门热闹非凡。亓王昀诏告天下,今日将迎被民间尊为“世外仙客”的仙人境主人入宫。

      辰时,亓王身穿大红精绣龙袍,华美威严,于金华宫主殿广元殿接受百官朝贺,随后为表对“仙客”的尊敬,领众臣前往王宫城门迎接“世外仙客”。

      与此同时,在由王宫派出的仪仗队的簇拥下,新娘娘坐于凤辇之中,从昱都城外一路行进至王城口。据道旁围观的百姓说,乐师一直吹奏着喜庆音乐,可人们都能听见从凤辇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笛音,有些曾入仙人境得救的人听出那就是世外仙客常吹的“仙乐”,而被笛音香气吸引而来的黄鸟彩蝶翩翩相随于凤辇边上,情景神圣至极。沿途的百姓都跪下以敬仙人,长长的跪送队伍一直延续到王城口,百姓们跟着仪仗队蜂拥至王城口,将城楼下围得水泄不通,都渴望一睹仙人真容。

      亓王带领群臣站在城门上,俯视城中动静。

      突然,凤辇车门打开,一抹大红身影飘然而起,黄鸟彩蝶环绕在她周身,跟随着她轻盈飘上城楼。大红嫁衣上绣着金丝纹案,纱织薄锦,飘逸浮动。而那女子飞翔直上的优美姿态,宛若飞仙降临。刚抵至城楼之上,她盈盈落下,纤手与亓王相握。蓦地,空中四散粉白交杂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降雪一般,缓缓飘落。

      殷雨飞花乱人目,万卉散香销心魂。

      不知有谁高呼了一声:“飞仙娘娘!”蜂拥观礼的百姓们忽地悉数跪倒在城楼下,一声接一声的“飞仙娘娘”此起彼伏,似乎整座昱都,都在回荡着这一声崇敬的呼唤。
      “飞仙娘娘”缓缓提起与亓王相握的那只手,空灵澄澈而又威仪不可侵犯的声音响彻整片昱都上空。

      “亓王昀乃启元神陆唯一天子。其天赋英明、旷古神智,恩浓福重,将泽及启元四方子民,创新一代盛世,铸万世不朽之基业,留丰功伟绩,保苍生无忧,天下太平。违逆天子者皆为启元之敌,启元子民必当群起而诛之,以求启元之安定!
      天佑启元,恩泽亓身!”

      整个人群沸腾了,众人不停歇地高喊着“天佑启元,恩泽亓身”,一波又一波气壮山河的叫喊声连绵不绝。

      此日,之后被称为“泽天恩”日,不仅因为亓王昀在此日宣告了大赦各国百姓战俘,也是纪念着飞仙娘娘的仙客谕示,纪念着一代圣君的霸权崛起。

      次日,亓国正式向明国宣战。

      世外仙客谕示亓王昀将得启元天下的消息开始广泛流传,亓国胜心满满,明国人心惶惶,而原本属于另外三国的百姓由于大都曾为仙客所救,纷纷投向了亓国阵营。

      胜败,几成定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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