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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卧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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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陶祯正式回到了阔别月余的朝堂。前些日子忙着准备科举,积压了不少不紧急的事务,诸如造桥修堤、检视驻防,这时又被提起来。莫狩勤政,这些琐碎的小事在仁宗在位的时候,都由六部尚书和宰相代理,他却要一桩桩都批了才算。
陶祯对这些不感兴趣,莫狩与群臣商讨,他在一边兀自出神。
他与莫狩自小相识,又做了莫狩的伴读八年,仁宗向来不喜欢莫狩,不知多少次提起换易太子的事,但莫狩似乎从未在意过。他做太子时总是勤勉,读书习武不曾有一丝松懈。如今继承大统,两年间将仁宗病中掌握大权的奸佞一个个拔除,俨然一位治世明君。也怪不得有人觉得莫狩不懂情趣,他本就是个倔强又死板的人。
陶祯正出神,却听见莫狩道:“宁国公以为,谁可胜任此事?”
陶祯身后有人小声道:“南疆修城墙。”
陶祯听了便知道莫狩心里的算盘,于是恭敬出列,道:“臣以为镇南将军前往为宜。”
莫狩道:“镇南将军早年镇守东南,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莫狩一提要在云松和武泽边境修筑城墙,众臣心中浮上的人选,都是镇南将军。
如今朝中虽不缺武将,但南疆气候湿热,地势复杂,贸然派人过去恐怕很难适应。镇南将军少年时跟着廖老将军讨伐武泽,立下赫赫战功,在南疆颇有威望。由他带兵前往南疆主持修筑御敌列城,也可震慑武泽,安定民心。
以莫狩的心思,不可能想不起这个还在闭门思过的将军,但他偏偏要让陶祯来说。陶祯和镇南将军结党之事八字还没一撇,莫狩就急着把廖绩扔去岐山,廖绅派去南疆,明摆着是告诉群臣对陶祯敬而远之。
头一日返朝,莫狩就给了陶祯个下马威,让陶祯心情很不愉快,以致于李璟来拜访的时候差点被拒之门外。
李璟手中一把白玉扇,吊儿郎当带着个小厮进了陶祯书房,陶祯瞥他一眼,隐有薄怒。李璟出入宁国公府多了,也知道陶祯的脾气,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国公看我带谁来了?”
陶祯目光转向跟着李璟的小厮,只见那小厮抬起头来,却是镇南将军廖绅。
陶祯起身惊讶道:“廖兄怎么作此打扮?”
廖绅道:“情势所迫,下官不得已而为之。”
陶祯看了眼杵在一边的李璟,李璟会意,退出了书房。见李璟出去,陶祯又坐了回去,廖绅也相当自来熟地坐在一边。
虽然廖绅和陶祯在明面上没什么交情,可这京城中官宦人家关系盘根错节,少不了各种人情往来。廖老将军在外征战,廖绅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不得不出来为廖府撑门面,但到底是个孩子,见权贵子弟聚在旁边玩闹忍不住也凑上去,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孩子王陶修和在背后给陶修出主意的陶祯。
廖绅道:“圣旨刚到府上,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南疆。为免陛下疑心,我只好借着拜别长姐的机会,扮作李璟的小厮才好出入国公府。”廖绅的长姐是李璟的婶母,李璟和陶祯素有来往,这时候出入国公府也不会引起怀疑。
陶祯道:“陛下疑心你我结党,自然要你尽快离京。”
廖绅叹了口气:“南疆情势错综复杂,列城又非一朝一夕能修成,只怕要在南疆长久住下。廖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廖家一家老小,只能托付给陶兄。”
陶祯道:“是陶修纵马在先,连累了廖兄和廖绩,廖兄离京,我自当尽心照拂府上。”
廖绅仍是一脸凝重,欲言又止。
陶祯道:“廖兄有话不妨直说。”
廖绅撩起衣摆跪了下来,恨铁不成钢:“廖绩不成器,乃是个断袖,且……且倾心于陶修。”
陶祯头疼了起来。
第二日大早廖绅就出城整兵,启程前往南疆。
支走了陶修和廖绅,莫狩显然心情不错,虽然面上还是不显山露水,但早朝后特意让李总章留下来和他进行他唯一的娱乐活动——下棋。过去的很多年里莫狩只和陶祯下棋,却从未胜过,导致莫狩一直以为自己棋艺很差。
如今——
看着李总章苦思冥想破解棋局的方法,他才发现,是陶祯棋艺太高。
李总章看了棋盘一刻钟,见莫狩丝毫不急,一直悠闲地喝着茶,忍不住道:“陛下今日仿佛没有什么折子要批。”闲得都有空来刁难他了。
莫狩道:“六部勤勉,朕能有多少事。”
李总章悻悻地低头又去看棋盘。
皇帝用的棋具自然是上好的,每一颗棋子都圆润通透,触手生凉。莫狩伸手执起李总章手边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李总章眼睛一亮道:“多谢陛下指点。”
莫狩道:“棋都下不好,要你何用?”
李总章道:“臣虽棋艺不精,但还是能为陛下分忧的。”
莫狩道:“如今百姓安乐,吏治清明,国库充盈,你倒说说朕忧在何处。”
李总章道:“第一忧,在后宫。先皇在世时陛下为先皇后守丧,尚未娶妃,以至如今后宫无人。”
莫狩沉下了脸。
原本作为太子,十六岁就应当由帝后作主,为他定一门婚事。仁宗虽不喜欢莫狩,在皇后催促下,也为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大理寺卿孟雁山的女儿孟氏。莫狩只见过孟氏一次,当时觉得孟氏温婉端柔,和他的母后很像,倒也算满意,谁知纳采问名过后才有人揭发孟氏同表兄通奸,婚事也不了了之。孟雁山因为这事被仁宗发配去西疆,永生不得踏入京城。皇后整日烦闷,郁结于心,不久就患了重病。唐惠妃觉得这事晦气,又见皇后病入膏肓,意欲取而代之,给仁宗吹了阵枕头风,仁宗就真的没有再给莫狩定亲。这事更刺激了皇后,莫狩记得她削瘦的脸上不复往日的温和,只整日悲叹自己敌不过唐惠妃,不能为莫狩挣个好前程。之后丧期连着丧期,莫狩的后宫还没有一个妃嫔。
李总章轻声道:“陛下登基之时,朝中混乱,以免前朝后宫有所牵扯,后宫无人是好事。如今陛下巩固根基,天下大定,明年正是登基满三年的时候,名正言顺进行大选。在此之前,陛下若想在大臣之女中挑几位接进宫,想必也是不错的。”
莫狩冷冷道:“难为你为朕的家务事操心了。”
李总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并非操心陛下家事而是国事。后宫空虚,陛下无子嗣,江山后继无人,乃是国之大事。”
莫狩问道:“膝盖疼吗?”
李总章道:“疼死臣了。”
莫狩道:“以后来见朕不妨一直跪着,省得磕到膝盖。”
李总章知道自己是触到了莫狩逆鳞,忙带开话题道:“臣还没说第二忧。”
莫狩道:“说。”
李总章道:“第二忧,在武泽。武泽兵强马壮,在南方虎视眈眈,陛下派镇南将军前往南疆修筑长城,隔绝与武泽往来,便是有与武泽开战之意。只是碍于五王爷还在武泽做质子,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莫狩无可无不可。
李总章道:“第三忧,在宁国公。如今宰相府中只有四位宰相,陛下最为宠信宁国公,宁国公崧生岳降,安民济物,乃社稷之臣。只是宁国公乃簪缨世家,虽然现今这位不带兵,但朝中仍有不少武将与宁国公有所牵扯,陛下不得不防。”
莫狩道:“你说朕最宠信宁国公,那你可知你这一席话足以让朕将你千刀万剐?”
李总章笑道:“殿试时陛下点了臣为状元,臣就知道,陛下并不如世人眼中那样宠信宁国公。”
莫狩沉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总章道:“宁国公并非倚功造过,恃宠生娇之人。”
莫狩道:“朕点你为状元,不是让你在这里瞻前顾后,鼓唇弄舌。”
李总章道:“臣并非瞻前顾后,鼓唇弄舌,只是宁国公承爵以来虽有结党之嫌,但在政事上从未懈怠,清正爱民,乃不可多得的良相。陛下近日两番动作,对宁国公已是极大的警醒,陛下眼下尚有不少比处置宁国公更要紧的事,不妨将宁国公之事放一放。”
莫狩道:“还有什么比大臣权倾朝野,功高盖主更要紧的事。”
李总章意有所指:“陛下刚刚说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莫狩道:“跪着累吗?”
李总章苦着脸道:“累死臣了。”
莫狩嘴角一弯:“起来,继续下棋。”
李总章被宽松的朝服袖子遮住的手满是冷汗,听得莫狩许他起来,才松了口气。殿试时他一见莫狩就知道这位皇帝不是好糊弄的,常言伴君如伴虎,莫狩工于心计又能不露锋芒,若说是虎也绝对算得上虎王。
莫狩将棋局打乱,李总章默默和他一起把棋子收回棋盒里。
莫狩气定神闲地一个个捡着棋子,“可还记得殿试那日朕让你留下,同你说了什么?”
李总章道:“陛下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必不敢忘。”
初见莫狩,莫狩就摆出一副要同他促膝长谈的架势,让他如履薄冰。李总章知道自己的斤两,在殿试的诸试子中算不得佼佼者,只是远远一望龙椅上的莫狩,见他喜怒不形于色,带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威严,便在试卷中略提了郑庄公和宋太祖。到莫狩翻过了试卷,钦点他为状元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猜中了帝王心思。帝王心思不是好猜的,稍有不慎就会遭大祸,他不过是在赌莫狩的气量。那一日莫狩同他畅谈经史,只在最后说了一句,君子才华,玉韫珠藏。
得天子青眼,金榜题名,本该是大大的得意,莫狩却同他说——
君子才华,玉韫珠藏。
到宫宴赐官的时候李总章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莫狩赐他个不起眼的六品官,是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韬光养晦,待得日后大展身手。
李总章本以为莫狩已经接纳自己和他站在同一阵线才会如此提点他,却没想到今日又遭莫狩阴晴不定的试探。李总章最后抱着临摹的自己解不开的棋局的纸卷出了宫门,心道莫狩好手段,只怕宁国公和他抗衡许久,日子也不是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