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心》苏翠翠

2、未央宫

　　“福宁宫德音公主过来拜见皇后娘娘，劳烦公公通报一下。”我们已到了未央宫，涟如过去向守门的內侍说话。內侍闻言，向我行了个礼，转身进了大门，片刻后从里面出来，带我们走了进去。穿过影壁是一方开阔的院子，院内种着几棵槐树，寒风吹来，树枝上的雪飘散而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在风中摇晃着，像濒死的人的手。我从回廊绕到殿外，门口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穿着宫装的妇人。妇人见了我，低下身子行礼问安。
　　“赤珠姑姑。”涟如躬身喊了她一声，秋水也跟着躬身喊了一声“姑姑”。
　　“公主随奴婢过来吧。”
　　我们跟着赤珠走到殿前，赤珠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早就听说母后的身体不好，如今闻着这药味想不信都难。屋子里的炭火很足，涟如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微的汗水，我反而觉得温度正好，不想再出去了。母后端坐在殿中，含笑看着我，身边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黄衫少女，模样很是英气，想必是哲成公主慕容敏，我应该叫她一声“四姐”。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福寿安康！”
　　“起来吧。”
　　母后的声音很轻柔，或者说是无力，病痛早就把她折磨得没有了正常人说话应有的底气。她深知自己的衰老，索性不再刻意打扮自己，只是略施粉黛，让脸色看起来不会太暗沉。看着她憔悴的样子，我心里一阵不忍，规矩的请安反倒让我有了不该打扰一个病人的负罪感。
　　“本宫身子一直不好，昨天你回来，也没能看看你。”她上下打量我一遍，“本宫按照哲成在你这么大的身量做的，看你穿着合身，本宫也就放心了。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托母后的福，一切都好。”我本来不想多说话，当我抬起头迎上她柔和的目光时，顿时有了很亲切的感觉。“本来昨天就应该过来拜见母后，只是听说母后昨日身子不好，不好过来打扰，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哪里的话。”母后轻轻咳了一声，“过一些时候，厨房就要准备午膳了，你就在这里用吧，跟哲成做个伴。你喜欢吃什么告诉赤珠，让她吩咐下去。”
　　这个邀请是始料未及的，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犹豫地说：“儿臣还未向母妃交代······”
　　母后微微一笑，说：“不碍事，派人去知会一声就好。你第一次来，让你四姐带你到各处走走，到时候记得用午膳就好。”母后回头对身后的黄衫女子说：“哲成，带德音去四处看看。”
　　“是。”慕容敏应了一声，绕到我面前来，拉住我的手，说：“绥妹妹，我带你出去走走。”
　　“等等，德音，你喜欢吃什么？”
　　“我······儿臣······”
　　慕容敏见我紧张，便劝道：“到了这里就别拘着了，在家里还不自在一点？”
　　“儿臣不是很喜欢甜食，再无其他。”
　　“本宫和哲成也不喜欢，合该与你有缘。”
　　说完话，慕容敏拉着我出了正殿，此时外面漫天皆白，刚刚清理干净的地面又铺上了一层薄雪。她叹了口气，只好拉着我去了她的闺房说话。慕容敏住在润梧馆，推开门就能闻见淡淡的花香。整个未央宫的陈设都很简单，润梧馆也不例外，再想到福宁宫不合时宜的奢华，我内心一阵惭愧。慕容敏把我拽进屋内，拉着我一同坐在里间的炕上，忙不迭地吩咐下人沏茶、拿糕点。她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可是这种热情反倒让我不知所措，只能坐在一边尴尬地陪笑。
　　“绥妹妹，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啊？怎么没精打采的？”
　　“没有。”
　　“你在宫里住着还习惯吗？”
　　这问题明明就是刚才问过的，我被问得有点累，一点话也不想多说，只希望这场拜访早点结束，便尽力少说话。“习惯。”此时茶已经端了上来，我端起茶杯，不停地往水面上吹气。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喝茶，只是想装作很忙的样子，这样她可能就会少问几句话。我轻轻抿了一口，是上好的祁门茶。
　　“佟家夫妇对你好吗？”
　　“好。”
　　“宫外好玩吗？都有什么？听说上元节的时候，民间的花灯特别好看，是真的吗？”
　　“你没出过宫吗？”
　　慕容敏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希望能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见她如此，我不好再敷衍她，慢慢放下了茶杯，仔细地告诉她：“外面很大，没有这样高的宫墙，街市上人来人往的，比宫里热闹多了。上元节的时候，街上有各式各样的花灯，什么图案都有。”
　　“我好想去外面看看。”慕容敏倚在炕几上，单手托腮，眼睛中闪烁着憧憬的光。她长得很美，只是线条略显刚硬，加之一双丹凤眼，怎么看都不像是温柔的人，可是此时我看她就像看一只出生不久就要流浪的小猫。也是此时，我突然想说话了。
　　“四姐平时都做什么？”
　　“嗯······母后身体不好，我帮着照顾母后，没事就做些绣活，读读书。”她说完，我才注意到炕几上摆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盛着针线和做了一半的针黹活计，还能看见牡丹上整齐的针脚。
　　“你会骑马吗？”
　　“会，不过自从母后生病就没再骑过马。”
　　“父皇说，让我在骑射上多下功夫，像大姐一样。”
　　慕容敏的神色突然暗淡下来，但是瞬间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说：“来年春天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我不会骑马。”
　　“我教你。你不是想像大姐一样吗？”
　　“我不想像她一样。”
　　“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我为什么要像她一样？我可以学骑马，可不是为了像她。”
　　慕容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说：“你这孩子很有意思呢！”
　　“你以前过生日的时候没有出去骑过马吗？”
　　“以前的生日哪能跟来年的比？来年是我十五岁生日，父皇都说了不能敷衍，答应我的一切要求，还说要办一场比武大会给我庆祝！到时候，我要出去骑马，父皇一定也会允许的。”
　　我听见帘子被推开的声音，扭头望去就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走了进来，说：“二位公主，敬王殿下来了，想过来看看二位公主。”
　　“快请进来。”
　　语毕，片刻后帘子再次被打开，只听见外间一个男子喊道：“今天人多，哲成可是高兴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上就到了里间。看着慕容敏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回过身，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这就是敬王慕容泓。他看见我，端详着我的脸，说：“这就是德音吧？长得甚是标致呢！”又扭过头对慕容敏说：“跟你一样，像父皇，尤其是眼睛和嘴。”
　　慕容敏跟着应和起来，笑道：“过来看母后也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让你再跑这一趟。”
　　“冰天雪地的，虽然就这几步路，也不好让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折腾。又听说七妹妹怕冷，一冷一热的更容易生病。仔细一想，还是让你们好好说说话。”
　　“你倒是贴心，快坐吧。”慕容敏把位置让给了敬王，自己挪到我这边，挨着我坐下。“今天天气不好怎么还过来了？”
　　敬王接过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说：“还不是因为选妃的事？”听到这里，慕容敏笑了起来，我不好跟着笑，只好在一边抿着嘴尽量收敛一些。“是大哥叫我入宫的，我刚从毓庆宫回来。”
　　慕容敏闻言，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问道：“这种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事关皇家，什么时候跟太子有关了？”
　　敬王不说话，只轻轻在我身上扫了一下。慕容敏没有注意到敬王的眼神，仍然不停追问。我知道敬王是什么意思，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因为这件事跟佟府有关，其实叫你的不是太子，是太子妃，对吧？”敬王的心事被我戳穿，眼神一直躲闪着，慕容敏在一边也是惊诧不已。“太子妃想为五哥和自己的妹妹佟雪心牵线。”
　　“德音，佟雪心是你的干姐姐，你应该很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不是很了解，我和佟家的三公子最要好，和她很少来往。”
　　“五哥，今天就和德音一起留在这里用午膳吧。”
　　“改天吧，今天要去永清姑母那里。”
　　果然，敬王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刚刚的对话让我意识到一件事情，即使我回宫了，即使我对佟家的事一无所知，我与佟家的关系终究摆在众人面前，永远也抹不掉，况且还有一个太子妃佟曼云在。多年不见，我都快忘了她了。很快，慕容敏带着我去用午膳，没有腻腻的甜食，也有清淡的菜但还不至于一点味道都没有，这算是我入宫这两天吃得最合口味的一顿饭了。
　　从未央宫离开，回到福宁宫后，秋水在屋里只有我们二人时，问我：“公主，敬王殿下问你是否了解佟雪心时，你为什么说不了解？你在佟府生活了十二年，怎么会不了解？”
　　“我只是不想多说而已，佟雪心这个人，我一点也不想提起她。”
　　“也是，这种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毕竟这是太子妃牵线。”
　　“说起太子妃，还要不要去毓庆宫走一趟？”
　　“不必。公主回宫，今天只是去向母亲请安的，可没听说过还要向长嫂请安的。”
　　当晚，父皇又来了福宁宫，想想前一天的晚膳和餐桌上的惊恐，我便让秋水传话过去，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过去用膳，父皇和母妃也未怀疑。我躲在暖玉阁，吃了几块糕点就饱了，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欢笑声。福宁宫永远都是这么热闹，只是这种热闹跟我好像并没有多大关系。不对，无论是佟家还是皇宫，发生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
　　“秋水，我困了。”
　　秋水帮我吹熄了蜡烛，我闭上眼，渐渐进入梦乡和我们三个曾经在佟府别院里度日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