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夏∮雪

8、八

　　八点的铃声响起，我错愕地看到他和我走进了同一个教室。
　　命运之神啊，不用那么作弄我吧？
　　竟然是同班同学……太匪夷所思了，这让我怎么装作不认识啊？
　　班主任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新的学期，新的展望，同学们，我姓桃，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可以叫我桃老师……”当她口沫飞溅地谈理想，谈互助友爱，谈学习计划，谈干部筛选等一系列长篇大论的时候，我身边的人竟比我还早一步跨入了梦想，口水横流。
　　我拍拍这个新同桌，“喂，口水漫我桌上了！”
　　他啊一声惊醒，仓皇四顾，脑到绕了一圈后，这才注意到我：“别吵我，昨天玩CS玩了个通宵，难得有张桌子给我好好睡一觉……”说罢，又伏倒桌面，酣酣而睡。
　　我瞪着他两秒，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瞥向了窗口，霍王八，哦，不，霍小王子正襟危坐地看着他的六级词汇手册。切，那么卖力做什么！
　　前排的女生蓦地回过头，跟着我的目光追望过去，眼睛放光，超级花痴地吐出一句：“哇，好有型……”
　　我睇了她一眼，“小姐，你的品味真好哎！”
　　她迟钝得够可以，听了我的夸赞后笑颜逐开：“你好，我是戴玲！”
　　“你好，我是乔楚。”面对这等天真烂漫的美少女，我心脏衰竭跳到停拍，只得和颜悦色地伸出手。
　　睡得昏天暗地的同桌这时打了个绵长的呵欠，揉了揉眼皮，插嘴道：“美女们好啊，我是萧俊，萧峰的萧，英俊的俊。”他说完，转过头看向霍向天，“我认得这个家伙，以前A中的篮球前锋，拽得要死，后来家道没落了，人也就没影儿了。啧，想不到呢，他成绩那么好，竟也会跑到这里来读书，八成是想避开以前的同学吧？”
　　这时，身边的其他同学忽然纷纷把目光也别向了窗口。
　　班主任笑盈盈地说：“对了，这次的班长就暂定霍向天霍同学吧，他是我们学校中考的最高分，以前初中的考评也相当出色。来，同学们鼓掌，欢迎霍同学上任班长一职。”
　　霍向天也不免惊讶，放下了手里的词汇手册，站了起身。
　　“大家好，我是霍向天。”
　　远远地，我只觉得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头顶，不自觉地，我将脑袋埋了下来。

　　一个上午都在忙乎这些无聊的班委指派，一位位任课老师的自我介绍在我脑海里翻腾，紧跟着班干部作就职发言，唧唧歪歪得跟和尚念经没啥两样。
　　于是我猫准了个时机，假意上厕所赶忙逃了出去。
　　想不到萧俊与我甚是志同道合，在操场上，我们不期而遇。
　　萧俊道：“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当心路上被擒。”
　　我忍俊不禁，不由打量起了我这位幽默感十足的同桌。他的皮肤微黑一些，瘦高个，但是眉目清朗，是个极其阳光的少年。故而笑道：“壮士，这一路艰辛，你我相逢亦是不易，不如煮酒论英雄吧！”
　　说着，两人哥俩好地跑到小卖部，萧俊请客，买了两罐冰啤酒，跑到大树底下乘凉。
　　天蓝蓝，风轻轻。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哇——”我猛灌一口，凉彻心扉，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到了树根底下。
　　萧俊利索地掀了啤酒盖儿，给了自己一口，大呼：“爽！”也跟着倒了下来。
　　“乔楚，你也事先认识霍向天的吧！”
　　“噗”嘴里的液体喷了出来。他这一问，我忽然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老师分配座位的时候，你是故意坐我边上的？”
　　他抹了抹脸上的泡沫，尴尬地挠挠脑袋，道：“我早上来得早了些，正好看到你和霍向天在里边说话。”
　　“哇——”我眨眨眼，抬起手直指着他，“你偷听！你小人！”
　　萧俊拍开我的爪子，怒：“同学，你怎么说话的你！你们有私情还这么正大光明地跑教室里说，能怪我听到么！”
　　“私情？”我一巴掌拍向他的脑门，“我私你个大头鬼！”
　　他张大眼睛，显然不敢置信。
　　“喂，乔楚，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手？不过才认识你几个小时而已，你也太毒了吧！”
　　我揉揉手掌心，这家伙脑袋忒硬，打得我手心发麻。心想也是，干嘛和一个刚认识的家伙动手，还不是被他说中了——呸呸！我才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是不是决不是！
　　见我冷静下来，萧俊收起了夸张的表情，敛眉道：“好啦，我好好和你说，乔楚，不要喜欢上霍向天这个人，对你没好处。”
　　正要问他为什么，大树底下悄无声息地走进一个人，说曹操曹操就道。
　　霍向天冷着脸朝向萧俊，压根没瞅我一眼，“老师让我下楼逮回几位逃兵，上面等着你们写检查。”
　　萧俊咧开嘴笑：“校友。”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穿过霍向天的时候，丢了句：“德行，新官上任三把火！”
　　萧俊见霍向天根本不认识自己的模样，也耸耸肩，跑到了我身边。
　　“要知道答案的话，晚上来学校天台，我偷偷告诉你。”

　　开学第一天就挨批，心情可想而知。好在我和萧俊两人脸皮够厚，各自交了一封慷慨激昂的检讨书后，拎着书包又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热闹非凡。坐我前桌的美女戴玲一见到我，立即来了个恶狼扑食，生生把我按倒在了墙边。黑板在剧烈振动下，粉笔灰刷刷掉了我一头红颜白发。
　　戴玲的眼睛睁得比铜铃大，小手死硬地捆着我的肩膀，口齿不清：“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乔楚？！”
　　“什么真不真？”
　　她小心翼翼地观望四周，而后，嘴巴递到了我的耳畔，“你别想瞒我，我刚去班主任办公室听到了，你和窗口的那个帅哥，住、在、一、起？！”
　　我回想一下刚才办公室里发生过的，好像就是学校组织召开新生家长会，我说我妈铁定不会来，那姓桃的班主任不乐意了，张手就问我要家庭联络电话。我不肯给，霍向天这个王八蛋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写了张纸条，电话住址一应俱全，活脱脱一文不值地把我给出卖了。
　　他冷冰冰地补充道：“不过没用，她妈一年四季在底楼的棋牌室里，无暇参加其他会议活动。”
　　桃老师一边夸赞他的聪明能干、办事俐落，一边好奇地打量我，问：“你们是旧识？”
　　我不屑地别开眼，眼角的余光瞥见萧俊在角落里笑得猛捶桌子。
　　霍向天还是那副死人硬梆梆的口气：“我们不认识，只是不幸住过一起罢了。”
　　不、幸、住、过、一、起？！
　　桃老师的茶杯被惊骇震翻，茶叶渣滓散了一地，我和萧俊才得以幸免，抱着书包逃出了办公室。而霍向天还留在里头，八成是要善后，解释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彪悍无伦的鬼话。
　　“乔楚！乔楚！”戴玲激动地摇着我的肩膀，“你知道吗，我从初中就开始暗恋他了！”
　　呃？
　　我一个激灵，抬起手摸摸她的前额：“没有发烧吧你？”
　　“没有！没有！没有！”戴玲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眼眶激动得红了起来，“真的是他！初中生篮球联赛的那个帅哥前锋！那阵子《灌篮高手》特别火，所以我就去看了比赛！乔楚，我遇到我初恋了——”
　　我赶忙捂住了她的大嘴巴，向身边路经的同学致歉：“不好意思，她今天受了点打击，有点神经失常。”说罢，连拖带拽地，我将她揪出了教室门口，拖到了边上稍微僻静点的楼道下。
　　“戴玲，你记着了，我不认识霍向天这人，打死我也不承认我认识这个家伙！”
　　呼，打小我就是撒谎专家，脸不红心不跳的，面不改色神容自若——这会说出这番话，心底倒像是剜了个口子，一阵麻麻的痛。

　　我从来不知道霍向天参加过篮球联赛。我记得他房间里有过那么只篮球，不动声色地蛰伏在屋子一角，上面斜了一排英文字母不晓得是那位篮球大牌的签名。
　　我不知道他很多事，他也没有义务对我陈述他的过往，这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心底渐沉渐浮的那份失落又从何而来呢？
　　回家，搁了书包，看到妈妈坐在我的书桌前，手里玩转着那个松下随身听。
　　霍向天搬家的时候竟然忘带这个，我有些意外。
　　“乔楚，你和那小子关系不错嘛？”她刻薄地讥道。
　　“错，是我偷的。”
　　我走到她身侧，从她手里拿回了随声听，往抽屉里一丢。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那么近的距离，我隐约从她眼里看到一闪而逝的一抹凄凉。
　　吃完晚饭，我想起了和萧俊貌似有约，于是提了一袋垃圾走下楼。
　　楼下的阿婆在乘凉，忽而唤住了我：“乔楚，你妈今天不对劲啊，约好了打牌怎么突然失了约？”
　　我懒得理会，匆匆赔了个笑脸，直往学校跑去。
　　须臾，看到了学校后门整排的宿舍楼灯火阑珊。新生是最外的一排楼，还没住满，只有盈盈几盏灯火，偶尔有几个恶劣的男生会拿小型的红外线照射灯骚扰对面的女生楼。
　　我刚一脚跨进男生宿舍楼，忽然想到该是被萧俊耍了，他都没说清楚：学校那么多栋楼，到底是哪个天台啊？！
　　来不及退出，迎面看到霍向天和一个男生拎着脸盆走了过来。
　　或许我的目光太过直接，他边上的男生不禁止了步，拍拍他：“霍向天，你认识她？”
　　“不认识。”
　　霍向天慢条斯理地睇了眼过来。
　　接着他抬头望，我跟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到一块腐朽了的红牌，上面醒目的白字：女生止步。

　　被宿舍楼阿姨以怪异的眼光赶出楼后，我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闲晃，听到篮球场内有笃笃的声音，我探过头，看到一袭白影在练习投篮。
　　“萧俊！”我跑了过去，“你不是该在天台等我的么？”
　　他明显愣了愣，手里的篮球沿着一个无力的抛物线掠过篮筐，掉到了边界外。
　　“咦，你还真的喜欢霍向天啊。”
　　“鬼话，谁喜欢他了！”
　　他摸摸脑袋，笑得不怀好意：“那你深夜赶来与我幽会，莫不是——”
　　我举起拳头，倏地凑到了他的鼻前，“上帝说，要积口德，不然，就连仙女都不原谅你。”

　　他朗声大笑，跑去捡了篮球回来对我说：“走吧，仙女妹妹，开学伊始，兄弟我有钱，请你吃大排档！”

　　开学后的两次摸底考试，萧俊和霍向天都各自出了风头，一个蝉联了两届的倒数第一，一个则稳居了两次的年级第一。
　　我揉着惨兮兮的卷子瞥了眼前排戴玲的，不禁热泪盈眶：“戴玲啊，你怎么也——”
　　戴玲回了我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得意眼神，只见她拿着试卷巧笑倩兮地凑到了霍向天的桌前，“班长，我请求私人辅导。”
　　霍向天睇了眼她的卷子，“好。”回答得甚是轻巧。
　　萧俊将卷子搓成一团，精准地投入了教室后的垃圾桶，笑道：“班长真是劳苦功高，多少红颜知己排队等着私人辅导，哎呦，乔楚仙女，你需要不，我替你去领张报名牌？”
　　“多谢壮士仗义执言。”我“啪”地将语文书砸上了他的笑脸，“不过我这人实在是不知进取，再怎么辅导也是对牛弹琴，何必浪费人家一个名额呢。”
　　“啧，”萧俊捂着鼻梁，肆无忌惮地放大音量，“我年纪大了，耳力不行，究竟是弹琴呢还是谈情？”
　　我不再理他，退开凳子，离开了这块嘈杂的地方。
　　一路走到校门外，朝向我喜欢的那个巷子，那张长椅。
　　仰起脑袋，我望着广阔无垠的天际，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着边际。
　　还记得那夜萧俊边吃着麻辣烫，边说道：“霍向天是什么人呢，他爸倒了是没错，可是他舅舅，他婶婶，他爷爷奶奶不能把他放着不管呢。你看好了，不出一年，等到风声过了，铁定把他接出国好好深造！总之呢，这块金子是不会被埋没的。”
　　“我那时候记得可清楚了，篮球联赛那会，多少女生的情书被他丢进塑料篓子？他根本没心，摆明了是要出国镀金的人，就是玩个小情小爱的也不会放心上。那种高干子弟，呵！乔楚，我当你是哥们才跟你说的，他这样的少爷，注定不是和咱们待一国的。”
　　恍惚间，耳边有脚步声逐步递近，“你又逃课？”
　　眨眨眼，面前愠怒的霍向天霎时如雾消散得一干二净。
　　对哦，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一个说不认得我的人，让我这样魂牵梦萦。

　　犹记得初三最后的那几个星期，心理不堪重负的时候我总是跑到这里来散心，而他，也总能在第一时刻逮到我，并义正严词地将我揪回课堂。有时候真怀疑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考前的那天夜里他反复地问我：“乔楚，你说你能进么？”
　　我说你别烦了，再烦就是神仙也考不进了！
　　他掀了我的模拟考卷子，死活不让我安分睡会，拎着我的脑袋，跟个欧巴桑似地回来念：“这边，过去时态的标志性副词，你记牢了没？”又道：“这个数学公式，你怎么老是漏一个加号啊？”
　　都说考试要静心，有这位大神在，我的中考难熬得刻苦铭心。

　　可是突然间没了这位大神，我怎么个都觉得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