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夏∮雪

15、十五

　　霍向天探监那日，我陪戴玲打扫校体馆。王湘湘站边上，霍向天不在，她什么都不干，好整以暇地差遣我们。
　　“乔楚，门口那块地不干净，你再去拖一遍！”她指挥着。
　　我和戴玲互视一眼。篮球社输了比赛，最近队员们心情都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忍她。
　　大门霍地被人踢开，我站在门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一个系着长发的高大男生大步踏了进来，水蓝色的校服，不是我们学校的。
　　他侧过头看到我，不悦地：“我是C中的慕容文治，霍向天在不在，让他出来单挑。”
　　原来是来踢馆的。
　　戴玲跑过来，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一个篮球直线飞向他的脸，速度之快，我都来不及眨眼。
　　可是这个人毫不费力地将球捏到了手掌心，他看着怒气冲冲的萧俊，讥笑：“手下败将。”
　　萧俊冲到我边上，问我：“伤到没？”我摇摇头，他转向慕容：“你他妈找抽啊，跑到我们的地盘来叫嚣！”
　　慕容文治挑眉：“野蛮人。”
　　戴玲也恼了，跨前一步：“你找霍队长做什么？他没空搭理你这种小人物！”
　　听到“小人物”三字时，慕容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傲慢地扫视全场，缓缓道：“因为十六强的比赛你们输得不服，萧俊说，你们队的王牌没上场，所以我们才赢了。”
　　他正色，指尖上的篮球转成一道弧线：“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我特地登门拜访。霍向天，该不是钻到某个地洞打瞌睡了吧？”
　　我举手，“我知道他在哪里。”
　　他故作风度翩翩：“请带路。”
　　“好啊，”
　　我扬起笑，往球场中央走去，他和不过两步之隔。
　　走到场心时，我放下手里的拖把，对他道：“喏，他在你后边，正在练三分投篮。”
　　慕容文治立即回过身，我趁他不备，提起地上的水桶往他身上一灌。
　　哗——
　　“你！”
　　我推开他几步，笑着打量他落魄的样子。周边围上了不少队员，笑声连绵起伏。
　　慕容的脸上青白交接，明明恨不得揍我几拳，又碍于我们人多势众，咬牙切齿。
　　萧俊也赶了过来，扶着我肩笑到捶地：“乔楚，你这家伙——”
　　我止住了笑，对他道：“我管你是慕容苍蝇还是慕容蚊子，我萧兄弟说了，霍队长不屑接待你这种小人物。你赶紧，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吧！”
　　他愤恨地扫视周遭，捡起地上的篮球奔出了球场。
　　王湘湘惊骇地望着我，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把场地弄脏了，我立即打扫。”

　　这段还算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我们所遗忘。
　　霍向天的脚上康复后，即刻返回了篮球队。十六强一役败了，但是还有附加赛。校队不是没有希望入选地区赛的。
　　他练得很辛苦，不分昼夜，除了上课吃饭，只要去球场就能一定能找到他奔波的身影。我算是见识到了他冷漠外表下，尤为火热的一面。
　　因为缺席使得赛场失利，他对球队怀有愧疚，可我也不好受，如果他指责我几句，大概我能心安一点。
　　一个星期后，我陪他去医院复诊。
　　医生拿着X光片，道：“恭喜你，你的脚踝已经彻底康复了。”
　　霍向天舒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边还拉起打瞌睡的我。
　　“谢谢刘医生。”
　　我们走出医院。我把我妈上次给我的两百块给他。
　　他没有接，不解地望着我。
　　我难堪地扯起笑：“本来上个月就要给你的，我妈说，这次是我闯祸了，让你买骨头煮汤补补。”
　　树荫底下，他的目色阴晴不定。
　　我嗫嚅道：“对不起。我实在是气得火大，一时不慎。”
　　他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那双黑黝黝的瞳孔，摄人魂魄，望得我脸红心跳，一阵意乱心慌。我不由自主别开眼，他伸手抬着我的下巴，又将我转了回去。
　　据说，四目相对的时候，可以一窥彼此藏在最深处的灵魂。
　　我惊诧于在他眼里所看到的，一时之间，拼命睁大眼睛，想要证实这个他眼睛所传达的讯息。
　　他微微笑了。夏日晌午，阳光最盛，他的笑容却比阳光更夺眼。
　　“乔楚，你说，我想要干什么？”
　　我努努嘴，有些害臊。
　　他抓过我拿钱的手，塞回了我的口袋。俯身迫近我的脸，声音低醇：“你这样，我真想咬一口。”
　　这么露骨……和他眼里表达的信息所一致：他，他竟然想当街吻我。
　　这个念想电光火石般地在我脑中炸开，噼里啪啦，一声盖过一声更激烈。
　　我吓得转身，一路小跑，他在身后朗声大笑。

　　跑过路口时，横空伸出一条腿，我被绊倒，身子一倾，撞到了消防栓。痛！我抬手捂着下巴，血液霎时淌满了我一手。
　　抬头看着面前的祸首，他惊呆地望着我：“红叶的，你没事吧？”我看看手里的血，鲜红的液体一滴滴坠地，渗到了地板的石缝间——这样叫没事？他赶忙弯腰拉起我，“走，前面是医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摔得那么严重！”
　　我跌跌撞撞地被慕容牵着，迎面走来了霍向天。
　　他看到我手上的血，眉头一锁，一把将我拉到怀里，“怎么回事？摔的？”
　　我侧过头看向慕容文治，很想指着说就是这个王八蛋害得我跌的！但是转念一想，比赛前夕，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抬手撸了撸下巴上的血，叹气：“自己不当心，摔的！”
　　“摔的？！”他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
　　“你走路不长眼啊！”
　　他狠拍了下我的脑门，飞快地揪着我，往医院的方向直奔。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骂我蠢。
　　我实在是疼得张不了口，切，不然吐他一脸的血！

　　医生给我缝了两针。嘴巴和鼻子里都是酒精味儿。
　　对这种针线活心有余悸，我无力地靠在霍向天的肩头，弱弱地：“你当时被我砸，一定也很疼吧？”
　　他微笑着挑眉：“乔楚，你该不是为了体验一下我当时有多疼，才这么大无畏地英勇就义吧？”
　　我伸出手，堵住了他恶毒的嘴。他轻轻挪开了我的手，凑到我的耳边，问道：“乔楚，跌得那么疼，为什么不哭？”
　　我摸了摸下巴上厚厚的纱布，很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不爱哭，眼泪很珍贵。”
　　“那太好了。”他松口气。
　　我不乐意了：“好什么？”
　　他眨眨眼，表情认真：“你一定给我下过蛊，因为我一见你哭，什么火气都没了。”
　　我想起体操馆内那一幕，还有先前的在家里的那场闹剧，对他肆意羞辱，然后将他赶出家门——这些，对于这么个自尊心强烈的人，怕是毕生难忘吧。
　　霍向天，你会因此记恨我吗？
　　我慢慢地伏到了他的胸口，这里有我喜欢的温度。
　　“霍向天，今年冬天，你还会在吗？”
　　他环住我的腰，低头望着我：“只要你不赶我。”

　　霍向天去领药，我一个人徘徊在楼道口。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过身，看到那只讨厌的慕容蚊子。
　　怒，我现在的狼狈模样着实拜他所赐！
　　我没好气地：“你干嘛？嫌我被你整得不够惨？”
　　他快步跑到我跟前，连番致歉，焦急的表情不似作假：“对不起！我真没有恶意！刚才医院里一直跟着你们跑，结果跟丢了，我急得团团转！医药费多少，我出！”说着，他摸出皮夹。
　　我从来不和钱过不去，所以坦荡地伸出手：“七百！”
　　“那么多？”他手里的动作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正要解释还须附加精神损失费，他突然凑我脸边，张大了眼睛左右打量。
　　“喂，红叶的，该不是毁容了吧？”
　　我提起脚踹过去，他避犹不及，撞上了身后的老太太。
　　慕容蚊子看上去拽得要死，其实保留了书香门第的优良传统。看着他弯腰鞠躬，忙不迭地跟老太太赔不是，我的心情晴朗了起来。
　　须臾，他被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骂成猪头，我坐在楼梯边，笑到人仰马翻。
　　霍向天走了回来，正好这场好戏划上终止符。
　　慕容蚊子气愤地数了七百块塞到我手里：“喏！不欠你了！”转身要走，被霍向天一把拉回来。
　　霍向天看了我一眼，再看向他：“你干嘛给她钱？”
　　傻子都知道他不高兴了，我赶忙推开慕容蚊子，讪讪道：“他上次问我借的，这次医院碰见，来还我——”话音未落，被拉到身后，霍向天继续追问慕容蚊子：“问你呢，干嘛无缘无故给她钱？”
　　慕容蚊子看上去挺机灵的，其实就一白痴。他挠挠脑袋，迷茫地望着我：“我故意把她绊倒了呀，当然要负责她的医药费了。”

　　霍向天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故、意、把、她、绊、倒？”
　　我捂着脑袋要闪，右脚还没跨出，胳膊给人拽了回去。
　　“乔楚，你给我说清楚！”

　　这是一场极其糟糕的单挑比赛。因为唯一的裁判我不懂篮球规则，该犯规的不喊，该罚球的没看见。以至于到了最后，他们两人拼得气喘吁吁，我避犹不及，躲到了对面的球架下，还是给硬生生抓了回去。
　　C中的篮球场比红叶的要豪华不少，大抵是因为C中的篮球部一直是市里的品牌，所以拨了不少教育资金来改造校园硬件设备。话说这次红叶对C中的比赛，虽说是败了，但是较之去年已经进步飞跃，用慕容蚊子的话说：“肯定有问题！”然后他就歇斯底里地追问我们高中的队员有何诀窍，而口直心快的萧俊同学就说了：“那是因为今年来了个王牌的选手。但是他不屑和你们对战，所以在家修生养息。”
　　难怪慕容蚊子要耿耿于怀，追来红叶声讨一番。
　　此刻，霍向天和慕容文治两个人同时站在我面前，我这才发觉，他们的身高身材，乃至身型比例，都惊人得相似。
　　霍向天读懂了我眼里的疑惑，颇不爽地瞥了眼慕容：“他也是后卫！”
　　哦，我记得戴玲跟我有说过，好像霍向天本来在学校里是担任前锋的，但是因为一年级生在身高上次于学长，所以他目前在篮球队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得分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他的职责在于控制全场。想来他对此已经积愤了许久，这次和慕容单挑，又因为我的失职（其实人家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打得不甚尽兴。
　　慕容这个神经大条的，竟然在我严重警告的目光下，还大大咧咧拍拍霍向天的肩，笑道：“你还不错嘛，红叶也不算诓我了——”话音未落，爪子已经被拍飞。慕容吃痛地嚎叫：“喂喂，你怎么打人啊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霍向天冷漠地抬手，指着他的鼻尖：“C中的，你听好了，下次地区赛上，有你好看！”
　　说罢，他拉起我，走出了C中，丝毫不理会慕容在背后哀怨的蚊吟。
　　我也很伤心，因为我的七百块打了水漂，被霍大侠还给了慕容蚊子。

　　他拉着我回家，我沉默了一路。
　　末了，他在楼梯下问我：“乔楚，你一个人上楼没关系吧？”
　　楼外路灯昏暗，他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到了对面花坛。我望着他的影子，心说，其实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我错了，我后悔了。可是我说不出口，我的顽固是把双面刃的利剑，戳痛别人也戳痛了我。
　　转身，一个人默默地踩着楼梯。
　　多希望，他会追上来。
　　童话都是美好的希望，因为不会实现，所以叫做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