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记》飘阿兮

14、14

　　随着周五的临近，颜清越发地觉得自己去参加林家老太太的生日宴相当地师出无名，于是提前了两天就哼哼叽叽地装病，准备到时候辞谢得更顺理成章一点。
　　可她的上司是何等人物，眼都不抬就看穿她：“别装了，不就是不想去吗？我说颜清，你难道怕我硬把我外甥塞给你当男朋友吗？嘁，不是我自夸，先不说别的，单说我家纪文那一表人材的模样，也沦落不到要硬赖上谁的地步呀。我不就是看着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成天宅得跟什么似的，不交朋友，也没个喜好，想拉着你出来长长见识，多认得几个人？简直不识好歹，爱咋咋样，懒得理你！”
　　她家上司在这个报业大楼里，跟比她级别高的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口气，所以颜清也并没觉得怎么样。不过有一句上司说得对，人家一番美意，她几番推托，的确是不怎么识好歹。好吧，就权当是去体验一下别人家的生活，也好给自己的下一本小说积累点素材。
　　不过在去那儿之前，有件事情颜清需要找人打听一下。上司那里她是不敢再去多问一句话了，只能给韩纪文打电话：“给一点建议，我应该给你姥姥准备一件什么样的礼物？”
　　韩纪文回她：“我家老太太这些年来，无论节日生日还是平时，都一向只给别人东西，别人送她的一概不收。”
　　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了一定资历，定出这样的规矩不奇怪，倒是给人省了很多的事。颜清诚心诚意地向韩纪文道谢。
　　不过他似乎不领情，还反过来损她一句：“这么点小事，你挪几步问问我小姨不就成了，还专门给我打了电话来。你是在我小姨那儿的人缘太差，还是觉得我很闲？”
　　颜清岂能告诉他自己现在见着她小姨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能打个哈哈，语气倒是装得正经：“我不是故意找个借口跟你套套近乎聊聊天吗，难道你没听出来？”
　　电话那端的韩纪文顿了片刻，又片刻，才回答：“现在好像听出来了。”

　　关于礼物的事儿，韩纪文虽然那么说，颜清心里还是不安。好在她从韩纪文口中套出了老人家的名讳，上网一查，如果不是重名重姓，这谭姓老人算得上是本地的文化名人了，擅书画，喜收藏，还任过文化教育方面的一官半职。
　　颜清灵机一动，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面丝绸素扇，名作坊出的，挺精致，然后用了一整晚的工夫，在上面作了百福图。她少年时曾被爸妈逼着学书法和美术，没练出什么修为，只学会了几个应急招数，比如只能写好几十个字儿，只会作一种题材的画儿，不过这会儿倒派上用场了。等墨迹晾干，她把扇子收进绢袋，小小的一支，可以直接放进包里。
　　颜清打算到时候见机行事。大家都不送礼，那么她也不送。如果需要送，那她这自制的低成本礼物，也不算破了老人家的规矩。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

　　到了生日会的那天，颜清提前一个半小时就到达了现场。她真心没敢把自己当成客人，只想着多半是自家上司在现场需要个助理或者跟班什么的才喊上自己。虽然上司没有特别交待，但她早一点去，帮着打个下手帮帮忙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她按着上司发给她的定位找到生日会的举办地，不是她想像的酒店，而是一座很大的旧式小区尽头的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楼前竖着石砌围墙，墙上的藤蔓植物已微微泛绿，看起来质朴而有意境。
　　这大约是某家大隐隐于市的会所什么的吧，连名牌都没挂。颜清出示邀请卡进入后，果真见到请了半天假的上司正在大厅里忙前忙后地指挥，花搬到那儿去，这张桌子上有灰尘快擦一擦，那边的灯笼挂歪了赶紧正一正，几个人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上司问她。
　　“我看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颜清答。
　　“难得你也有这么有眼色的时候。”上司的这句话，令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被骂还是被夸。

　　十分钟以后，颜清发现自己来得这么早是一件正确的选择。林上司又在细枝末节处发现了一堆小问题后，忍无可忍地找到颜清：“来，你从大厅到偏房、从一楼到三楼，挨个地方帮我看看还有哪些地方是需要整理一下的，免得待会儿人一多，让人看笑话。”又指了指一个雇工样子的阿姨：“你跟着她，她动口，你动手。”
　　颜清欣然接受。她虽然不太了解这家的规矩，但她上司的规矩她倒是熟悉来的，比如她们负责接待客人时，会议桌上的水果盘没摆成一条绝对笔直的线，比如桌上的花有一片花瓣微微枯了却没及时摘掉，再比如桌上矿泉水的商标没有朝着同一个方向，诸如此类，在别人眼里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到了上司那里就会很罪无可赦。
　　于是她跟在那位阿姨的后面，这里指指，那里摸摸，油画的框不要有浮尘，桌子上的指痕一定要擦掉，走廊拐角绿植的枯叶子赶紧扯下来……一切尽可能地按着上司的标准来调整。

　　“姑娘，你是客人，你来指挥，我动手就成了。”看到颜清费劲地搬动一个落地大花盆时，阿姨过来阻止。
　　“今天的客人很多啊，这酒店好像一层到三层整个儿都包下了。”颜清没话找话说。
　　“酒店？”阿姨表情怪怪的，“看来你对这一家不熟啊。这里不是酒店，整幢楼都是他们家。”
　　哎呀，是她少见多怪了。“这么多的房间，家里有这么多人？”
　　“按着家里的人口数，每人都有一间房。不过平时就老太太、小姑住在这儿，大姑一家偶尔回来看看，至于其他人我也是好多年没见着了。”阿姨小声说。
　　颜清在心中默默地翻译着这阿姨的话。小姑应该是指她家上司，大姑多半是韩纪文的妈。她顺便快速估算了一下这三层楼的面积以及这里的房价，默默地数了数这个数字后面有几个零。看不出来，上司和韩纪文的娘家这么有钱，她也算认识了有钱人了。
　　以前写小说时，因为并不认识几个有钱人，关于有钱人怎么过活，只好或者天马行空地乱编乱造，或者跟着其他小说人云亦云，结果编到最后把自己都雷到了。现在好了，以后再写有钱人，她就可以从他们身上挖点素材了。一边这么想着，颜清一边就不免往每一处都多留心了几眼：其实，除了房子的面积大一点，地毯厚一点，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很精心一点，墙上的画看起来贵了一点，其他的地方，跟她们家也没什么区别嘛。

　　多半是颜清猛地发现自己有了新的素材库，得意忘形过了头，当她在二楼拐角处猛一转身时，衣服不幸挂上了一件铁艺落地摆件，只听嘶的一声，她一件上好的丝质衬衣，居然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哎呀，这么好的衣服！宴会都还没开始呢！”还不等颜清心疼一下她的衣服，跟着她的钟点阿姨已经喊了起来，喊得相当的大声。
　　衣服就这么毁了是挺可惜的。至于宴会嘛，颜清突然有点高兴起来，反正她人也来过了，忙也帮过了，上司的面子也给过了，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凭着衣服不能穿了这个借口溜之大吉呢，反正这个宴会本身她其实挺不感兴趣的。
　　“真是可惜。”颜清作出一副惋惜状，“看来我得先回家一趟换件衣服了，总不成这样子见人吧。”她边说边想，是当面去跟上司打个招呼好呢，还是在微信里跟她说一声就成了。反正她是穿不了上司的衣服的，她俩的身材至少差两个号码。
　　颜清如意算盘打得正好时，之前紧闭的一扇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
　　开门的人和钟点阿姨同时说。

　　这身为一家之主的谭老太太慈眉善目，长相与她那上司有几分相似，感觉上却很不一样。
　　“玉华也真是，到底是让姑娘来做客还是让人家来工作？”先是把她上司一通数落。
　　“区区一件衣服，哪就用得着回去换，还不够路上折腾的。看看姑娘穿什么尺码，请开服装店的孙家媳妇给送一件来。”
　　敢情儿这是要送她一件衣服了？颜清吓得连声拒绝：“真的不用，我穿上外套就好，今天挺冷的。”至于回家换衣服这话，她是再也不敢说了。
　　说起来，大约是受强势的母亲的影响，颜清有一点老女人恐惧症，但凡比她年纪大上许多的女性，她都从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感，其表现就是，在她们面前胆子会变小声音会变小连身高都似乎要缩上一公分。
　　见颜清不再坚持，谭老太太说：“玉华的衣服你明显是不能穿的，不过我看咱俩的身材倒有些相仿，倘若不嫌弃我老婆子，先挑我的一件应一下急。”
　　颜清不敢说不，于是一分钟后，她就被带进了老太太的衣帽间，面对着一整排连标签都没拆的衣服。
　　“随便挑一件吧。别看我岁数大了你几轮，说到挑衣服的品味，兴许比你还要年轻那么一点点。”老太太说。
　　这句话说的是事实。老太太的衣服，不只款式比她的品味高了几个层次，那些衣服的牌子更是跟她的衣柜差距相当大。她不想选贵的，又不能挨件衣服都看一看价签，迅速又机械地过了一遍后，果断地从里面挑出了一件本地品牌的衣服，偷瞄了一眼价格，还好，虽然不是很便宜但也不夸张。
　　老太太笑出了皱纹：“看来咱俩挺投缘的，我也觉得那件你穿着很合适。”
　　简直像在考试，颜清暗暗地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未免紧张过头了。

　　颜清匆匆地换上了衣服，果然尺寸很适合，而且一点也不像从老人家的衣柜里挑出来的衣服。
　　她向谭老太太道谢，心里想着改天得找件同品牌同款式的还给人家才成。
　　“你叫颜清是吧？”谭老夫人问。
　　颜清回答是。
　　“跟着我们玉华工作过好几年了？”
　　“是的。”
　　“玉华挺难相处的吧？”
　　“没有没有，林……姐对我很好。”
　　“听玉华说，你还认识我们家纪文？”
　　“哦……偶尔认识的，我们俩恰好认识同一个朋友。”颜清的心里那根弦一直在紧紧地绷着。
　　“别紧张，我也是平时见不着什么人，偶尔逮着一个，就想多说几句话。”老人家乐呵呵地，“不过看你这副模样我也是不忍心。怪了，能跟着玉华熬上几年的姑娘，难道还会怕我这个老太婆吗？”
　　颜清又羞又窘，也不能告诉老人家她自己其实有“老女人恐惧症”。还好谭老太太终于放过了她：“好了，你还是下楼去找玉华吧。”
　　颜清赶紧行了礼离开。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滞了一滞。
　　刚才进门时她只顾低着头没注意，现在才看到，这个套间一进门的墙面上，是满满的一片照片墙，其中一张巨幅的全家福，几乎占了小半面墙。
　　“来，考考你的眼力，能从里面认出玉华和纪文吗？这是十五年前的照片了。”谭老太太在她身后，指着那家全家福说。
　　照片足够清晰，那两个人的特征也足够明显，虽然当时林上司正芳华而韩纪文一脸青涩，但她仍是能从这十几号人里一眼就将他们认出来。同样被她一眼认出的，还有这位谭老太太，与现在的样子相比，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更吸引她目光的却不是他们三个，而是另外一位少年。和韩纪文一样，他占据着老太太另一边的位置，棱角分明的脸，浓眉，挺鼻，薄唇，还有那双又黑又亮的眼，依稀梦里曾相见。
　　“这是谁？”她仿佛看见自己指着那名少年，又仿佛听到自己这样问。之所以“仿佛”，是她在头晕目眩中，恍恍惚惚间，已经不太确定正在问话的人是否真的是她自己。
　　谭老太太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你是说这个人？这是纪寒，我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