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董文静终于被万玉珍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缠得没办法的时候,才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下了院子里的楼梯,木头板“咯吱——”响个没完,董文静本来身量就轻,此时听着这声音一阵心烦意燥,一步一个脚印更小心翼翼,万玉珍还在一个劲的念叨,门前黑洞洞一片,已经空无一人。

      其实董文静只觉得万玉珍聒噪,谁规定当初连着脐带的两个人就得感同身受,她深深地不以为然。到了万玉珍跟前,还没来得及扶人半边身子已经倚到自己肩上,这才顾得上拍身上的一层土蒙蒙的灰,嘴上还没肯放过董荣,恨不得一句话就是一匕刀,直接刺到董荣心里才好:“短命佬,脸上白长两个窟窿眼儿,瞎子装大象,连自己是个二流子东西都看不出来,”偏偏董荣又不在,自己乐得自在,倒越说越起劲,不断嘟哝起来,“不过了,过不好了,”末了还磕在董文静怀里,失魂落魄地,“可是我舍不得你们姊妹两个啊。”

      董文静这个时候想得是,十有八九万玉珍是把自己的鼻涕眼泪往自己身上抹了,然而她还不自知,才坐下来,攥住董文静的手就往自己空荡荡的心窝子上一放:

      “你姐姐她又哪里清楚我这份苦心呢?”

      她这个话说得实在巧妙,一来是说给董文静听,自己的苦心现在只有董文静明白,显得她两个一昧亲近,二来又指望董文静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才好一五一十再说给董灵听,旁敲侧击一番,不愁董灵不会“回心转意”。

      董文静轻车熟路打开第三行的柜子,取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往掌心一揉,万玉珍这时候也配合,恨不得将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都露出来,把每一块青疙瘩的来历都说的头头是道。

      一个人自说自话难免无趣,万玉珍见董文静不吭声,舔了舔泛干的唇:“你说我这样容易吗?”

      殷切地看着董文静,就等她附和一声譬如“不容易”、“苦巴巴”之类的话,以往一直觉得董文静人微言轻,这关头倒成了金玉良言,比圣人的《醒世恒言》还要公正些。

      “药酒洒了就不好了。”董文静手上动作一滞,软声软气地,听得人骨头都酥几分。

      万玉珍瞪着眼啐她,额上的皱纹又浮出一道道沟壑来:“你也是个不贴心的,白养你了!”继而又是无休止的叫苦不迭,说她没有这个命,得了富贵病,真把自己当高门大户的小姐,成天充派头,整个董家就属她穿得最好。

      其实董文静的衣橱也只那么零星两三件当季的旗袍,其中一件还是万玉珍给她缝制的,架不住她平日里嘴甜,一昧卖乖,时常哄得万玉珍神清气爽,即便是被万玉珍数落也不吭声,从不冲人摆脸色,逢人就笑意吟吟的。

      万玉珍嘴上骂着,心下却开始觉得没有底起来,冷不丁想起董灵临走前漠不关心的语气,面上更是无动于衷,她和董灵说自己怕被人戳脊梁骨,结果董灵就成了头一个当着她面戳她脊梁骨的人:

      “今天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明天又要闹哪一出。你们两个呀,半点不像夫妻,和山寨土匪没两样,搭伙的时候肝胆相照,比桃园结义还壮烈些,结果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着,把过日子当练功夫不成?你跟他董大癞子再过三年,保管他赤手空拳打遍江东洲无敌手,那些不入流的假把式拿什么比?”

      董文静把万玉珍安顿好,到了大门跟前刚准备关上门闩,正对着墙壁上倚着一道人影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被万玉珍搅得心事重重,好像自己也成了深闺怨妇,以致于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隐在夜色里的人是董灵。

      火猩子“唰——”一声亮起来,光影错落中映出一对清冽眉眼来,董灵收起柴火盒,指间夹一支细烟。董文静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有些门道摸得比谁都透,当下就认出来这是时兴的英雄牌香烟,烟盒子上画着鬓卷女郎。

      江东洲,江东洲。

      英雄也有过不去的江东。

      一时间烟雾袅袅,就这么半支着肘子拈着烟望着董文静:“你心里打得什么如意算盘真以为我不晓得?董大癞子活一天是一天,他今儿出了事,明天我董灵就第一个蹲班房,你舒坦,享清福,还不是万玉珍一双手养你。”

      董文静眼一弯,冲她笑了:“到时候我和万玉珍开张,逢年过节去探视你,再带一碗牛肉垛子。”手打在半开的门闩,作势关门,“万万不会忘记你。”

      董灵“嗤”一声,“你和她开得什么张,俏寡妇学西施卖豆腐?万玉珍听到你这个话,干脆到安麓山上一道麻绳吊脖子拉倒,她抹不开面要立牌坊,你偏要跟她对着干。”

      万玉珍和董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万玉珍要说她最可怜,孤家寡人又不是过不下去,岂不是江东洲人人都可怜巴巴,回回都是老生常谈,一刀两断的事,偏不。

      这上面一昧使犟,该犟的时候软绵绵起来,说什么女人是水做的,到头来哭得时候两腿一蹬撒开来哭,谁还搭理你?

      烂泥也要攀墙,要知道,攀不上墙的泥那都是被人踩在脚下。你要是问她为什么非要做泥不做墙,她又有理回你,说男子汉才顶天立地,干女人家什么事。

      不知道的,还当她这是挨打上瘾了呢。

      从这一天起,董灵就从董大癞子家里搬出来,在靠着江东湖畔的巷子里租了一套二层小木楼,明摆着告诉江东父老,她董灵现在和董大癞子一家三口不搭界,从此泾渭分明,董大癞子家的独木桥容不下她,她要去走一个人的阳关道。

      董灵现在想得通透,她上辈子认这个命,委屈求全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怎么痛快怎么过,她自己的路,凭什么要对别人的话言听计从,跟楚河汉界上的棋子有什么两样,当然是由她自己按部就班。

      该查的,她会查的水落石出。该办的事,天打雷劈也得办。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重蹈覆辙。

      一道半人高的门,门上挂着两片麻袋裁下来的布,人人都要弯腰进去,一进门就像点头哈腰似的,这就是江东洲的赌坊了。

      俗话说十赌九输,赌场上从来没有长生将军。董灵却不一样,她天生手气好,有人不服气,说她出千,袖子里揣着吸铁石,董灵摊摊手,将袖子卷起来,露出白生生一双腕。

      她这几天几乎都踩着这个点进来,兜里装满十个铜板就走人,不多也不少,她倒不贪,转头就到刘婶子的馄饨摊前一坐:“一碗阳春面,加葱花。”

      阳春面端上来,刚立了筷子,就有人在她身侧坐下来。

      胡二麻子将董灵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说起来,他在江东洲开赌坊十多年,董灵也算他看着打小长大的。他身边接二连三也跟过几个女人,董大癞子家的两个闺女,董文静长得最像万玉珍,尤其是那一对吊梢的狐媚子眼,然而放眼整个江东洲,像董灵这样的还是千古以来第一人,人嘛,都爱尝鲜,豆腐淡,鱼肉鲜,难免也要折中一下,对于他胡二麻子来说,鱼和熊掌都可以兼得。

      “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下巴上的络腮胡动了动,当着她的面评头论足道,“你跟着我,我保你顿顿吃香的喝辣的。”

      董灵也不搭理他,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好像没瞧见胡二麻子这么个人似的。

      “结账。”一排铜板摆着整整齐齐,从长板凳子上站起来,俯瞰着胡二麻子,这才开口,“我的事情,用不着别人管。”

      言下之意很清楚,点到即止。她不仅把董大癞子和万玉珍当别人,他胡二麻子和这夫妻俩也没什么区别,换言之,她董灵唯一认得人是自己,在她这里只有永远的外人。

      挨着下学堂的时间,董灵在港口的码头接了程伍一,两个人各自捧着麻袋,往途径江东学堂的道上一杵。程伍一和董灵也算是青梅竹马,如果说董灵在江东洲上房揭瓦摘人家柿子,那么往往这时候程伍一就在树下将衣衫角掀着准备盛。程伍一现在靠着江东湖走水路运货挣一笔辛苦费,这回和董灵拼拼凑凑,合伙在汴京城买了些钢笔水彩之类的文具,琢磨着挣些差价。

      做买卖的往往比开医馆当大夫的还会察言观色。

      放眼江东洲,什么人的生意最好做,所有人都知道是学生。现在这世道,都争着做人上人,哪有这么容易,连跑江湖的都得明白道义怎么写,闲下来听说书先生醒木一敲,讲一段水浒,为得是图个痛快。而身上沾了点铜臭味的,恨不得成天捧着本书舞文弄墨,管这叫文化人。

      学生一窝蜂下了学堂,几乎都是一个模具里刻出来似的,人人都穿身黑不溜秋的学生装,襟领子前的纽扣一丝不苟,有板有眼地,拎着有棱有角的手提包,鬓角打理得干干净净。

      偏偏就有那么一道风景与众不同——

      在乌泱泱的人群后头闲庭信步,穿一身黎色长衫,脚上踩一双黑底布鞋,步态也和前头出来的那些学生不一样,不疾不徐,连带着人也显得儒雅起来,那长衫有些窄,架不住他的肩胛骨架子,抬着广口袖子,夹一本墨蓝的线订书。

      董灵恍了恍神,四下已经熙熙攘攘,有人和程伍一攀谈起来,嘈杂极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期而遇瞥见一对狭长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三分,多一分显得俗气,少一分又失了韵味,低扬的眉宇也丝毫不凌乱,内敛的扇形双眼皮,潋滟风流。

      董灵当时想得是,他合该穿旧式的长衫,这才叫正儿八经的长身玉立,管他太阳厚还是青云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