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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阳春三月,春光烂漫,江东湖畔的柳梢被染成翠色,冰碴子也被悉数融化,街头巷尾都是风和日丽,天上不疾不徐地飘着几朵软绵绵的白云,就像那小年夜的雪似的。

      董荣这样想,手上动作却不停,叮铃咣啷和人摇骰子,开了庄,下了注,管他对面是什么周钱孙李,全副身家压上再说。

      想他董荣好歹也是小年夜一掷搏千金的人,这点小钱算什么,指甲缝里就溜出去了。四下乌烟瘴气一帮人涌上来,个个摩拳擦掌,尽是些假把式,都是怂人,没几分胆量,不像他董荣。

      “董大癞子,你肯定又从婆娘那里偷钱出来赌,”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装模作样“呀——”一声,吆喝着声音,“这铜板还渗着血呢,谁敢要?”

      董荣在家中兄弟姊妹里行老大,早些年害过一场癞病,江东洲人人都把他当瘟神似的躲,就是脚上沾的泥,进门前也要蹭干净。至于说铜板上渗着血,更是子虚乌有,是故意说他董荣吃软饭呢,靠万玉珍的针线活计,平时替人缝缝补补的小伎俩,才养活得他。

      董荣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哼一声:“你有这份能耐上桌就是,我这些——”从兜里再摸索出一把铜板贡菩萨似的捧出来,噼里啪啦摔到面前已经泛黄的木头桌子上,面上的法令纹动了动,把这些小人嘴脸看在眼底,记在心里,啐一口痰出来,“呸!给你还不是上赶着要。”

      周围人这时候倒团结起来,选择一致对外,一阵嘘声,都在指望他董荣输,输得倾家荡产为止,最好输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董荣捡着小道抄回家的时候,心底还止不住暗骂晦气,浑身上下的兜里都一干二净,都说穷好歹也要穷得叮当响,他倒好,一路吊儿郎当回了家,还不忘冲张寡妇家里面吹个口哨,如意算盘已经打好,他输了是他运气差,人总会时来运转,他要回家取钱去。

      当然了,说得好听叫取钱,难听些就是背着万玉珍把她那当心肝似的箱子开了,反正万玉珍每个月初都有进账,一来一去,不多不少,也算凑合过日子。更何况他董荣又不是那些没头没脑的赌鬼,短命得很,兴头上连性命都可以押出去。一旦回了本,他也好去找窑姐儿快活一番,再买两斤烧刀子酒打牙祭。

      没想到刚一进家门就被迎头骂了一句“痴货”,万玉珍叉着腰站在院子里,一身洗得发白的棕布旗袍,大大垮垮的。董荣当时心底就咯噔一下,谁叫做贼的心虚呢。

      “董灵这两天也不着家,你到外面找找她去。”

      再一听万玉珍咋咋呼呼的嗓门,敢情儿是还没发现丢了心肝,董荣底气足了起来,听她提到董灵,也不给万玉珍好脸色看:“那个扫把星都是跟你学的这些伎俩,你当时不也是不着家,现在倒好意思濑着脸皮叫我去找,做你的春秋大梦。”

      饶着道儿进门,往灶上找吃食,民以食为天,董荣决定先填饱肚子:“你带个赔钱货嫁给我,我和你过日子,是你求不来的福气,再说了,本来我董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只有一个闺女董文静,叫我去找哪门子董灵,她算老几?”嘴上的功夫也不闲,瞥了一眼万玉珍,她额头上隐约还挂着几道皱纹,皱眉的时候就和江东湖上的水波痕一模一样,“还不是你肚子不中用,省省心吧你。”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东西?”万玉珍也急了眼,一阵上火,半眺着眼看董荣,露出半边鬓角的银丝来,这是她的惯用动作,每回生气都这副模样,好像在跟董荣说,这头发是为他愁白的,万玉珍本来就一肚子苦水没处到,现在都化成愤懑说出来,“真是恬不知耻,人家都把你当呆头夯脑的二愣子看,你还要上赶着去赌钱出洋相。”

      董荣好不容易才舀了些剩饭残羹出来,万玉珍话才说了一半,他就“砰——”一声摔了碗,“死样怪气的给谁看?”

      万玉珍知道自己踩到了他的痛脚,估计他自己也有数,心里的郁气才痛快一些,一面心疼碗,一面又害怕董荣真的蹬鼻子上脸,再不做声了。

      说起来,她还是为董荣生下董文静之后,才渐渐变得尖牙利齿,比巷尾住的张寡妇还刻薄些。左思右想,嫁给董荣自己唯一捞着的好处就是给董灵安了姓,旁的一概没有。

      董灵的身世来历,整个江东洲都门清儿。偏偏万玉珍还要多此一举,图个掩耳盗铃。

      万玉珍做姑娘家的时候可不这样,那时候她行为举止算不上正经名门出身的闺秀,多少也挨得上小家碧玉。她小时候家里还专门请先生上门,教她识字,试问彼时的江东洲哪一户的小姐有这样的待遇。

      董灵和董文静都没有享到这份殊荣,她也算越活越回去了。至于董文静,董荣当初非要取这个名,两人那时还算柔情蜜意,万玉珍虽然觉得俗气却也随他去了。而董文静还真是人如其名,也不辜负文静这两个字,不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柔柔静静的,这两年个头蹿得竟然比董灵高出大半个头来,身段也比一般年纪的长得好些,一张脸竟有大半像自己,看得万玉珍心惊肉跳,因为她太知道这里头的苦头了。

      董灵和董文静不仅性子大相径庭,眉眼间也不知生得像谁,总之半分不像万玉珍。打小就淘气,整日里上蹿下跳,非要搅得鸡犬不宁才如意,董荣也不上心,万玉珍做活计时常顾不上这姊妹两个,董文静乖觉听话,董灵则眼睛一眨就跟着董荣溜到赌坊里去了,小小年纪就沾得一身市井气,打扮得也不像囡囡,背把竹棍就跟人家四处打架。

      万玉珍曾经一度觉得自己都是硬生生被董荣磨砺成这副面黄憔悴的样子,摊上董荣这么个瘪三,她不争,干脆一家子日子都别过,整整齐齐投了江东湖一了百了。

      搞不好尸首都往汴京城漂,来生能投个衣食无忧好人家。

      江东洲的人对汴京城的向往,和汴京城的人对江东洲的不屑,可以说是相持不下的。

      譬如你去汴京城讨生活,人家问你祖籍,你说你是打江东洲来得,一张船票还是拼拼凑凑借的街坊邻居的钱,往往你的难处还没开口,人家已经不搭理你。

      谁叫江东洲的人都是穷鬼,那地方的人,一身恶习,一代传一代,沾不得的。

      是呀,那都是鬼了,算不上人。

      万玉珍以前还常拽着董灵说她当年的所谓风流往事,也不管董灵开不开窍,嘴上也没个把门。

      说她当初在江东洲是怎么样的风光,青年才俊都想娶她做婆娘,媒婆盯她家的门楣都比别人家紧一些,那时候她爹爹还没抽大烟,家道更是蒸蒸日上,其实就是土地主,最后地都赔不起。

      她十八岁那年汴京城来人做生意,大手笔,一包就是一个山头,雇了一帮子粗衫汉子,说是要种香料草。听爹爹都对这人点头哈腰,喊一声韦老板,好威风。她常常躲在阁楼上打量韦文骞,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装,脚上蹬着锃光的皮鞋,手上戴一串菩提子,举手投足似乎都透着与生俱来的优越,而那些学生仔顶多穿身皱巴巴青年装,一行纽扣大小都不统一,攒半年子儿才够添置个贝雷帽,相比韦文骞,每回身边随行都有佣人伺候,那排场,江东洲可从来没人有过。

      她至今记得自己跟韦文骞好的时候,那夜江东洲的星星是她从未见过的熠熠生辉,她当时疼得直打颤,话也说不清,一阵呜呜咽咽的,估计韦文骞也没大听得清她说些什么,事后倒是紧紧搂着她,宝贝疙瘩似的朝她额上亲一口,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娶她过门,就是不当韦家的少爷,也要来江东洲堂堂正正娶她。

      腊月底得知韦文骞往后再也不亲自来江东洲查账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始整日里哭得稀里哗啦的,逢人便碎碎念:“他说要娶我的呀,他明明说要娶我的。”

      以致于家丁都开始躲着她走。

      直到她肚子渐渐大了,显了怀。平地起惊雷,把一家上下都吓了好大一跳,先是忧又是喜,结果家丁打探消息回来告诉她,人家韦老板已经跟人成了亲,三个月前办的婚事,在汴京城的兴丰楼大办流水席,三天三夜,一贯的大手笔,管你三教九流,都可以吃一杯酒,图个喜气。

      万玉珍当即就面色煞白,到底不认命,死咬着唇:“我不嫁人,我还要上汴京城做姨太太去呢。”

      她不愿意嫁人这件事,也只有她一个人肯。而日子等得久了,连她自己都再生不出盼头来。

      她爹爹那年基本上已经坐吃山空,整日里也不问事,抱着大烟逍遥自在,抽一口,云里雾里,把自己当活神仙。

      随着她爹爹立起墓冢来,万家终于破落了,她万玉珍走投无路,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以往那些青年才俊此时都熬成了为生计奔走的“丈夫”,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些人书念得精中闱了,收拾收拾细软,也不管家中老翁,倾家荡产都要买船票去汴京大学深造,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自诩天下独一无二,到头来也只是活成了个平凡人,为五斗米折腰。

      不光这样,连带着对万玉珍的看法都变了。

      说她万玉珍不知检点,跟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没两样,是个没脸没皮的荡.妇。

      她那时被这话怄得要死,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正好遇上董荣,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董荣过日子了。

      万玉珍现在回想起来,照着她如今的模样,那些人才不会骂她水性杨花,再仔细一琢磨,十有八九董荣当初是贪图她那时候的年轻美貌,时光不饶人,嫩豆腐都给熬成渣滓了。

      不知不觉十六年过去,万玉珍心下又惦念起董灵来,这丫头最近跟丢了魂似的,以往即便淘气,也不会整天不着家,朝九晚五的。这一天万玉珍生出一计来,留了个心眼等到大半夜朝姊妹两个房里一看,被褥一掀,只有董文静一个人,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哪里有董灵的影子。她不仅逮人没逮到,弄得董荣和自己撒了一通无名火,脚上鞋拔子一脱,就朝着自己不管不顾地抽来,一下又一下。

      董荣火撒完了,拍拍袖管子,推开门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大门被风吹得大开,木头闩子被扔在地上。

      她还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唉声叫唤着,屋里头的董文静好像局外人似的,从始至终两耳不闻窗外事,到现在也没个声响。

      这时候一道压得长长的人影立在万玉珍顶上——

      董灵一身粗布麻衫,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莹白的胳膊腕子,头上还戴着万玉珍年关时候给她亲手绣出来的一顶虎头帽,帽沿后头还翘着一段意气风发的虎尾巴。

      万玉珍其实知道背地里江东洲的人都说董灵是吃百家饭的小乞儿,她以前不以为然,朦胧着眼再仔细打眼一瞧,头一回明白过来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了。董灵好像还是以前那身打扮,却又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不同,万玉珍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董灵一对眼眶子里装的还是以前那副玩世不恭,以往的木然却再也寻不见半分了,那股子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木然,竟然荡然无存。

      董灵往后挪了挪步子,离门槛远了些,分明是没有进门扶她的意思,一开口软糯的声音字正腔圆:“你和我过安生日子去。”

      万玉珍当时就明白过来她这话里的意思,她这是要自己跟董荣一刀两断,江东洲不比汴京城,两个人在一起有的时候只是口头上的一声好而已,再请媒婆登门提个亲,从家里捧一篮子鸡蛋再加两头驴牵过去,往后就当是正经过日子了。

      她有过一瞬的迟疑,她跟着董荣也只是有个明面上的说法而已,总好过像张寡妇那样,起码人家张寡妇身边没有拖油瓶。

      万玉珍哪里听得进去董灵这话,鼻青眼肿一张脸上泛着泪光,皱纹都团在一起,咬了咬牙关,扶着腰起身,冲着董灵摇摇头,茫然无措:“别人要戳我脊梁骨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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