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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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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贝金第一次见段惜,她是替雇主上门要债的小卒,他被家族推出来迎风冒雨以期扶广厦于将倾,双方立场相左,场面实在称不上融洽。
更有甚者,贝金此前听过一些关于段惜的传闻,并未上心。来至段府混在一众要债人里七嘴八舌顺几段轶事,又闻得对面段府家仆种种推诿辩解,诸般言辞勾勒出一个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段家少主,她更无意去揣测孰真孰假。只等童仆把那人自里间搀出来,踉跄跄晃悠悠,一身白衣空荡荡挂在骨架上,将他面色衬得愈发恹恹。仿佛是一□□气方才缓过来,死者回魂爬出了棺材,俗世牵挂余愿未了,再来把红尘里这些利多利少的计较算一算平一平,真真是活得心累,死不安生。
望着他行出的那一刹时光里,贝金什么是非曲直都没有想,私心里唯生一叹,想这么一个青山绿水的公子哥该属于霁月清风,而非身在这金银铜臭。
及后经历怎样的唇枪舌剑贝金都已懒去记忆。她独自立在檐廊下冷眼旁观那厢的道理和进退,看段惜在咄咄相逼的喧哗声中一力周旋,笑未灭礼未减寸步不让,却病体难支,强弩之末。
贝金也已忘了自己如何排开众人踏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段惜托一托。段惜倒是记得的。记得深刻!
世上抛头露面的女子很少,抛头露面还当武师替人上门讨债的女子更是独树一帜。贝金来则来已却不声高,不远不近地立在人群外,目光比谁都沉定。她像个秉公执断的判罪者,有自己的主张和裁决,不人云亦云,亦不轻信滥情。
她只是觉得对待一个病人最起码该许他歇息,许他慢慢地轻柔地说话。
而这一人的容许对当时当刻的段惜来说便是最难能可贵的善意,是恰到好处的支持。
最终那一日段惜许诺一月内筹措周转,给不出票银,他分田以偿。
“好,那在下一月后再来!公子保重,告辞!”
贝金抱拳拱手薄施一礼,转身飒然而去。她是头一个向段惜出示态度的人,未曾疑他半分。
一月后段惜赢了。
贝金的差事也到了头。
终究人心阴诡,欲趁危谋产,贝金坏了雇主的盘算,此间人事皆容不得她。
临行获邀,竟是段惜来请,一夕话别,相见俱是一诧。
段惜唏嘘她身无长物,只得一柄短刀相随;贝金惊悉他病势恶化,长卧难起。
“是惜累你了!”
贝金坦然一笑,摆摆手:“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派下来,本就是缺由头造由头,有心编排,即便没有公子,也还有别的赵钱孙李三番四次。在下反要谢公子信守承诺力挽狂澜,好叫我一身贫陋未添新债,总算走得踏实干净。”
段惜犹是愧意深深,关切地问:“此去何处落脚?”
贝金耸了耸肩,无谓道:“不知道呢!走着瞧呗!”
“不如……”
“谢过!”
“何以?”
“人言!”
“惜没有!”
贝金又笑了,倾身将段惜按回靠榻里,声放柔:“我知你没有。毋宁说,你当真怀有几分私心却是不必在乎流言作贱了。流言呐,能要人命!”
段惜适才有些急切,带起一阵低咳,双颊染出异样的潮红,额头浮了一层薄汗。贝金与他递了盏温水,不欲多分辩,刻意将话题引向别处:“我知你当日并非刻意装扮博人一悯,但家门兴荣与一己平安,你未免太过无私了,何至于此?”
“无家何来我之安?”
“无命何来你之绸缪?你不绸缪何来家,何来你之安?来日方长啊小少爷!”
歪靠软塌中的段惜眸光忽暗了暗,垂了头,笑亦自嘲:“是来日苦短才对!”
贝金面色一沉:“病在事前事后?”
“好好坏坏许多年。”
“仍叫你当家?”
“一年来多是父兄叔伯分担。”
“可他们跑了。”
“嗳,出去避一避!”
贝金娥眉紧蹙:“避?”
段惜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有一闪而逝的光亮:“姑娘还是耿直啊!”
贝金嘴角勾一勾:“用心不同,看法不同,无分曲直,唯有你我!”
“我留不下你!”
“我瞧不上你!”
“因为这些作茧自缚的伦理纲常?”
“因为你想把余生的父母债托付给我一个外人!”
段惜面色骤然一顿,半是惊喜半凄哀:“你果然明眼明心!”
贝金神情肃正:“偌大的家族无人可信,敢信,还值得你守下去么?”
段惜落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我,我——”
“只是你以为自己没有办法舍弃这一切而已!”
段惜顿时心头一震,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
贝金又开始笑了,不冷不热,不亲不远。
“人言之所以可畏,不是他们说的话真假几分,而是你也默认那些扣在你头上的事是错的,是不应有的。你遵从世俗的道德与规则,说父该慈子该孝母亲该当楷模女儿该当顺从,不然即是错是反是天理难容。但这规矩又是谁定下的?我因何偏要听他的?世人说我错朝我头顶扔规矩,欺我谤我压我不得翻身,却为何不是规矩的错?如今一门荣辱你来担待,那该你得到的兄友弟恭父母慈怜上苍厚德又去了哪里?你何愧?除了对自己,你愧从何来?小少爷啊,你不是在救你的家族,你只是求一道殉者的墓铭圆满世人对你的虚评!如此美名,恕贝金不能成全!”
女子起身抱拳长揖,言尽于此,傲骨有志,别离去矣!